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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之后,迎着火雨回望泰拉皇宫,阿泰尔·金将会想起自己被接纳进禁军军团的那个平常的午后。

平常,是相对日后而言的。毕竟被一拳砸进面甲然后轰飞出去可不能算一种平和的见面方式。而阿泰尔就是在这样狼狈的姿态下与万夫团的诸位见了面。

他罪有应得,因为在那之前不久——实际上仅仅几分钟之前——他在皇宫里制造了一场爆炸事故。

在前一刻这片区域还是布满星象的印记的艺术长廊。黑暗时代,古老长夜,统一战争,相仿的符号在每一个时期都被赋予了不同的寓意。而他的名字、万夫团给他的见面礼物已在上面公告了万年。

他一戟捅去的地方原来是天鹰座(ai)的象形图腾蹲踞的位置,上面甚至贴心地标注了那颗星辰——天鹰座α,天鹰的心脏altair。

墙体自那里鼓成一个不可思议的球面,然后崩解。火苗从裂隙中扭动着钻出,翻腾的烈焰点燃了鹰的翅膀。燃烧的金属四下飞溅,如同流星。光与火的波涛中雄鹰仿若破浪、振翅飞翔。

滚滚热浪迫使他往后退了几步,明亮的火光让他眼前只剩一片耀眼的白色,而后在他痛苦的喘息声里,一个沉稳、洪亮但是无比冰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要求他原地待命。

在他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后,皇宫的看守者们终于不能继续保持沉默了。



如果他保持着刚刚醒来的状态,他会立刻察觉到异样。

那一声命令使用的古老语言与他来自同一个地区、同一个时代,左右地域不会错开十里地,前后代差也不会超过十年的光景。而这是四万年后对这颗星球上已经灭绝的声音的复原——仅凭他无意发出的两个音节。

如果他依旧行走在高墙的阴影里,他的头脑再次过载。

但是他已经走出了那个巷子,昨日的回音也就不再是他的全部了。



当你对着高墙呼喊,回声难道会用另一种语言作答吗?



当你对着镜子挥拳,镜影难道会对你做出其他动作吗?



前面一个问题属于禁军统领图拉真·瓦洛里斯,尽管要过很久他才能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余的工作。

后面一个问题留给影牢监的狄奥多西,当他从烟尘中冲出并将他的大拳头砸进阿泰尔的面甲时,想来是希望得到预计的答案。



在狄奥多西靠近之前阿泰尔就察觉了那种迫近的攻击意图。他不安地转向,计算好了如何招架以及反击,只是在看清那一身黑色的禁军甲时放弃了前面的准备。

于是他被黑甲禁军不留情面的重击打飞出去。

这可比爆炸冲击带来的眩晕严重多了。在空中他紧握着长戟的手松开了,脑袋嗡嗡作响。他四脚朝天地滚向后方,最后狗吃屎般落在走廊另一头,趴在一地由他自己造成的断壁残垣间喘息。

他可算切身体会到了40千年的超凡人类究竟有多么可怕的力量。他甚至觉得如果他没有好好地戴着头盔,恐怕头骨已经被打碎。即使如此,这碎颅一击依然让他再起不能。

“万夫团的不幸!你到底在干什么!”

怒骂声太远,脚步声太近。阿泰尔晕晕乎乎地还在想这句话究竟是从通讯频道里传来的还是他直接听见的,就猛地被拖了起来。



阿泰尔始终认为他那不听话的动力甲要为他接下来长达数十分钟的惨痛经历负责。

灵敏的神经反馈让动力铠甲如字面意思上地成为了穿戴者身体的一部分,就像坚硬的第二层皮肤。但是如果它过于灵敏,以至于务实地将每一次击打都原模原样地传递到中枢,这层防护就成为了另一种累赘。

如果它不让你流血但依旧让你体验流血的疼痛,那这一身金灿灿的壳子和某种古老的泰拉爬行动物的厚重背甲有什么区别呢?



如果有区别,那就是阿泰尔在挨打的时候没法把自己整个缩进壳子里,顶多把自己蜷缩成一只虾米。

黑甲禁军的第二拳砸在他的腹部,这让他的呼吸为此一滞,身体不由得往下弯。他立刻听到了与“软弱”有关的斥责。他的禁军前辈用力殴打他的时候大概不会考虑到他压根不知道怎么调节盔甲的传感。

他被允许躲闪吗?还是必须默默地承受?要求究竟是怎样的呢?阿泰尔谨慎而轻微地调整动作,让对方的拳头落到被击打时不那么疼痛的地方。

攻向他的每一个招式都让他感到不安的熟悉,姿势、力度、角度……实际上倘若他愿意遵从身体的意志回击哪怕只是一拳,他都能想起来这就是一万年前的禁军们私下切磋时用过的套路,而对方呼喊的每一句怒斥都只是对昔日训练时刻的模仿。

要是他这么做了,就会立刻意识到这一点,调琴师也就达成了目标,从琴弦上流淌下的将是合拍的音符。

但是属于凡人的谨小慎微还是束缚着他。当他看了眼渐渐围近并环绕在他周围的那数个巨大的金色身影,绝定还是示弱为好。

那是阿拉琉斯禁军,是身穿阿拉琉斯重型动力甲的禁军老兵。这种盔甲拥有卓越的防御性能,而且几乎不影响使用者的敏捷程度,因为一套重甲高昂到的成本足以买下一整颗星球而在宣传之外十分罕见。

事情已经闹得够大了,要是再和这么一队威猛无比的大爹起了冲突,他就真的别想再爬起来了。

于是他放弃挣扎,在被黑甲禁军倒提着砸进地面后乖乖地把自己躺的平平的。



狄奥多西的发起的第一次调音计划就这么失败得彻彻底底。

他从不能否认失败,但也没有真正感到过挫败。无论他表现出什么样的姿态,那都是虚假的,他早就失去了体悟情感的能力。

也许他在咆哮,但更可能只是冷漠地谋划着补救方案。有那么一瞬间他动了一戟刺穿身下那人脑袋的心思,而他也随手激活了战戟的力场。

如果一次流血的威胁能迫使命运妥协,如果这件武器必须去除其中一项保险才能运作……

那么就去做吧。



“够了。”

高墙躺倒在地上,呼唤者却从金色的盾墙后面移步向前。

如果一万年前的典范者不能用忠诚、愤怒和长矛把轮回的命运扳出它的轨道,那现在的黑牢阴影也不能如愿。在他发力刺下去之前,禁军统领出声喝止了他。

躺在地上的年轻禁军因此转过头去。他听出了那就是在通讯微珠里下达指令的人。





阿拉琉斯禁军小队的包围圈为他们的主人打开了一个口子,几乎贴在受害人面甲上的战戟锋刃也立刻收了回去。尽管并非本意,禁军统领走近的每一步还是让笼子里的小鸟在睡梦中哆嗦不止。

然后他止步,居高临下地看向被嵌入地面以下的年轻雄狮。

他没有戴头盔,尊容线条硬朗,刻划着令人生畏的疤痕,须发灰白,鼻子宽大,肌肉发达,青筋毕露。他手持饰有华丽鹰翼的战斧,身披黑色的斗篷,盔甲比在场任何人的都更精良且装饰性更强。

粗实金甲上装饰着霹雳和闪电的纹章,古老的象征符号被星座装饰环绕,仿佛在光芒中翻滚摇曳、露齿而笑。而那些符号,那些星座和远古的图腾,正是描画在宫墙浮雕上的形象。它们刚刚在意外中被毁去,也刚刚完成了它们的使命,在所有人的见证下。

肇事者等待属于他的审判,而全然不思围观者会将他的姿态定义为大胆。他有点腿软,有点喘不过气。他的头脑不再因为想得太多而卡顿,恰恰相反,此时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在场只有一个人知道原因,不是还没有名字的阿泰尔·金,也不是图拉真·瓦洛里斯。

狄奥多西看了眼禁军统领腰间悬挂的微微发光的u型机械,打消了拔出自己那柄黑色匕首的念头。



瞧啊,已经有人把尺子放进房间了,没必要再放一把。

瞧啊,前后左右上和下,画在镜子上那只小鸟被这动静惊醒之前,就已经被刻度的重影牢牢缠住了。

瞧啊,他被倒挂在那里了,不能动弹,而血液都涌到头上去了,这个样子他可不能清醒太久了。



阿泰尔·金头晕目眩,就像有东西抽走了他周边的空气。

他把这种不适归结于恐惧,毕竟他正面对着整个帝国最致命的战士,并且刚刚闯了大祸。

当他被命令站起来的时候他照做了。他将自己从一堆碎石中新笔趣阁,爬出自己身体砸出的深坑,挣扎着站起,努力遏制肌肉的颤抖。

当他被要求摘下头盔的时候服从了。他紧绷而僵硬地扶上头盔,慢慢旋转解除密封。随着脸部皮肤感受到了空气中余烬的温热,埃尘和焦糊的气息灌入鼻腔。

当他听从指令抬头看向禁军统领的时候他的视线几乎带上了重影。

禁军统领的凝视就如同修筑了这座宫殿的石墙一般深固不摇,而人怎么能在和石墙比拼持久的赛事中获胜呢?他于是出声,小心翼翼地承认自己的过错。

他越说,脑袋越沉,开始吞声踯躅。当图拉真说话的时候他除了承认或者否认,已经找不出合适的理由了。如果他的回答令对方满意,那想来一定是有其他什么东西用他的嘴代为解释。

“你让武器离开了手。”

他听见禁军统领如此责问。

他低头,看见自己确实两手空空。

他被噎住了。



在场的人都是接到命令而来的,里面绝对没有被闲置在一侧的人。

在他身侧,一个穿着和他一样铠甲的禁军走上一步,将被他偷来的、又被他遗落的长戟塞回到他手上。没有表情的精金面具挡住了那人的面孔。

他接过长戟,尝试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感谢。

做不到。他想要呕吐。他能够感受到唾液从嗓子里流出。他勉强咽了下去。

命运的丝线悄悄套中他们,并打了一个结。可惜除了挂在这位禁军腰间的那柄短剑,这里还没有第二者刻意记录这一幕。



最后一个问题与名字相关,而阿泰尔的回答是“金”。

他想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个名字的出处:“金”是一个禁军的名字。另一条道路上的一个新手禁军。一只绿眼睛的小橘猫,受灰烬使者庇佑。

可惜了,他可没有这样好的命运。

他晕晕乎乎地这么想。当图拉真复述他窃取来的名字并朝他走得更近的时候他感到头重脚轻。在这样严肃的场合下,他依然不能集中。

“谨记于心,笃之于行:臣民尽其忠,帝皇茂其德,欲求帝皇之志,必审其忠仆之愿。我因此以凡世的语言代祂行事,予你荣耀之名。从今往后,你必须思考你的命运会将你带到何处。”

他的心脏跳动得很快,血液在太阳穴中涌动。那种不适感并非恐惧,但他不能找出它源头。它困扰着他,让他觉得胸闷气短,头疼脑热,精神压抑。

这种感觉越发强烈,在瓦洛里斯统领将他覆甲的手搭上他肩膀时达到顶峰。

“你是我们梦想的继承人。是新时代的引领者,同时也是历史的守望者。你既是毁灭者,也是守护者。”

这句话非常熟悉,但他想不起来。他无法集中注意力,恍然间他仿佛看见图拉真那张带着疤痕的脸在向他发笑。他感到窒息,冷汗从脖子上流下。

但他还是听见了那个名字。由窃取来的名姓和意外得到的荣誉组成的怪异结合体。他在这个世界的第一个名字。



然后成为了阿泰尔·金的年轻禁军一声不吭地栽倒在了众人面前。



当他在远离禁军统领、属于另一人的房间里幽幽转醒,照耀霸权之塔的阳光已经西斜。

当他动起来时,他的头盔从他怀里滚下来,在地上磕出一串脆响,让房间的主人将手中的数据板放到桌上。

这个房间与塔里的其他房间一样,朴素而空旷,但是向阳,于是不那么阴冷。房间的主人不像其他禁军那样子喜欢被羊皮纸和书籍环绕,但他的房间比起别处更像书房,干燥温暖,而不是地窖一样寒冷、黑暗。

阿泰尔的思维已经发生了变化,在他昏睡的时候那只小鸟梳理了金色的羽毛,于他而言,旧夜的幽灵走过镜廊,沐浴在阳光下,在命运的记述上打下锚点后终于能听到帷幕后面的声音。

“你所有的东西都在这里了,这一路上你没有松开你的武器。狄奥多西建议我摘掉你的头盔,他说你需要通风。”

阿泰尔从门边爬起来的时候听见了坐在大理石桌后面的那人在对他说话。

“但在非紧急状态下脱下另一人的盔甲是不礼貌的,而这样我就没法把你弄到床上。你知道,我们着甲后的重量可能使它不堪重负。”

练习语音的时候那人也没有戴头盔,所以现在轮到他惊讶了。因为阿泰尔没有在意他使用的语言,而是直接喊出了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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