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客行(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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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鱼十百年,西门仙人与鸿蒙相谈甚欢。

西门仙人也是好客,时常坐山垂江,江鱼味鲜美,一锅花白的鱼汤于草棚外于天幕的鸿蒙侃山。

鸿蒙最常说的一句是,“西门小辈,还有几年的岁月,你就要离世,可慌乱?”

西门仙人最常回的一句是,“人世间走上一遭,三千年,足够矣。”

随后,鸿蒙再问:“当真?”

西门再也不回话了。

这些年,西门深居简出,除却了看书明理、瞧姑娘洗澡就没旁的事儿了。

那一日,风光极好,鸿蒙打趣:“西门呐,处处留情。”

西门囫囵附和:“怎么?”

“你可曾记得这些年间留情过多少位女子?”

西门闻言哈哈大笑,“不多。不多。”

鸿蒙冷清回道:“那你可曾记得有一女子,那女子与你一般,眉下有一粒朱砂痣,只是你的在左眉下,她在右眉下。”

西门闻言,一口鱼汤呛口。

“不记得。”

西门的脸色青红不定,许久才回了这么一句。

鸿蒙不过是一片不可名状的云烟,西门仙人也揣测不出他当下的脸色,只听他回道:“昨日遇见她了。”

西门仙人抿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可曾说了些什么?”

“她说,当年那一位风流倜傥的西门仙人如今何在?”

“寻我?”

鸿蒙云淡风轻的回道:“她说要与你共赴巫山。”

西门仙人“蹭”的一下起身,“她与你说了这么一句......共赴巫山?”

“昨日我也是好奇,为何女子能如此坦率,可转念一想,能与你西门仙人有过过往的应当也不是一般的货色。”

西门顿然忍俊不禁,回道:“想当年,那妮子还是个羞涩的女子,只不过与我游山玩水了十年罢了,就将这些门道全给听去了。不过哪怕千年不见,那妮子老子也敢断言,仍旧是个羞涩的女子罢了。”

鸿蒙若有所思回道:“不是不认得?”

西门摆手:“一派胡言!”

鸿蒙压低了声,问道:“放肆,读书千年,仍旧是这副模样?”

西门赧颜,不敢惹怒这位赏了千年岁月的鸿蒙大人,舔了舔嘴,说道:“关于留情却不滥情这一方面,在下还是分的清。”

鸿蒙轻咳两声,“如此最好,她会来寻你。”

“何时?”

“近日。”

西门急忙推辞,如何都是不愿再见。

鸿蒙也是随意,那日雨后,与西门的草棚前留下了一行字,“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西门呐,你那点破颜面能值几个臭钱?”

西门仙人没有说旁的话,只挥了挥手道别了天幕的云烟,悠哉念叨:“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当下三年岁月,死后齿发俱落,一副怪模样,与老子当年潇洒风流可是不符呐。”

哪怕是西门仙人,也他娘的要面子呐。

当然这面子与沽名钓誉无关,关乎女子。

西门仙人从书中读至“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这一句话时候,心头何曾不是一阵翻涌,都说这风流的种也有深情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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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将至,池鱼洲这些年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修士相敬如宾。

池鱼第九十六座山下的青城门亦是举案齐眉,全宗上下除却了草棚里的那位西门仙人有些不规矩之外,也没旁的可调侃的事儿。

第三年,西门仙人老的极快,鬓若白发,眉眼低垂。许多时候连九叠姊妹瀑布都没气力去赏一赏,多半是在黄竹椅上度日。

惹的山下春花、秋月二位姑娘还当西门仙人瞧腻了,一时有些不乐意,究竟是为何不乐意,估摸着只有女子才可领会。

这一日,鸿蒙如约而至,与西门交谈。

“西门,如何?”

“如何如何?”

鸿蒙当下是一游天青龙、藏匿在云雾之间,笑道:“千年已至,可有遗憾?”

西门耸了耸肩,从黄竹椅上起身,云淡风轻的回道:“遗憾么?自然是有。”

“噢,说来听听?究竟还能有什么事儿能叫西门上心。咳咳、嘶......若是女子之事,那就不用说了,不听。”

西门指着鸿蒙哈哈大笑,“在你鸿蒙眼中我西门某人只是个懂得鸳鸯学问的仙人么?”

鸿蒙不做声,没有下文。

西门无趣的摇头,行至青山绿水前,酝酿许久,忽然朝天破骂:“读书十百年,空有意气不可风发,有何用?杀人独取乐,沽名钓誉万人敬仰,去他娘!”

谁知,西门出口成脏。

不料,云间青龙却点了点头,“不错,有些读书人的风骨哩。”

“他娘的,九天十地,西门某人整整一千年不曾涉足其间,就已是当今这副模样,哪里有半点仙人的样子,又如何给这天下的小辈身先士卒?”

鸿蒙问道:“如此瞧来,这些年来我不知厌倦的与你说道这九天十地的事儿,并不是一无用处。只是,身先士卒,这个词如何去理解?”

西门瞥了一眼云里青龙,讪笑:“仙终究会身消道陨,长江后浪推前浪,按照如今这世道下去,哪里又会有正当的仙人?全然道貌岸然,梁上君子,如此......九天十地危矣。”

西门说完,刹那又笑了,自顾自道:“可是,这他娘的与老子何干?鸿蒙!西门小辈还有几许时辰?”

青龙敛眉,淡淡回道:“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之后,西门可否再世为顶天立地的男儿郎?”

“不,按照天道轮回,下一世你为倾国倾城却水性杨花的女子。”

西门一个趔趄,险些跌落青山,“下一世为女子也就罢了,倾国倾城是在情理之中,毕竟这一世这般清秀,可狗日的水性杨花又是怎么个道理?”

鸿蒙的嘴角微微上扬一个微妙的弧度,不以为然道:“如此不好么?叫你西门某人也可在绣花床榻上尝一尝这鱼水之欢,不美?”

“美个娘的腿子!老子不干,下一世可有解?”

“无。”

“这可如何是好?叫我西门某人为马、为雀、为鱼都可,偏偏叫我是一位水性杨花的女子......”

鸿蒙大笑,“如今你修为散尽,岁月写在脸上,又有甚资历与这天道扯这些荒谬?”

西门摸了摸裤裆,一言不发。

鸿蒙悠悠挑眉西门的脸色,“嘶,其实,七星灯续命的本事都可施展,这天道的事儿也能掺和一脚。只是......”

西门三千年不曾委曲求全,此间却骤然老泪纵横的与鸿蒙说情,腆个脸的模样可真叫人为难。

鸿蒙:“唷,啧啧啧,不屈风骨的西门仙人怎生腰都弯了这些,想当年,见你南天凭一己之力与四位仙人叫板的时候也不曾这般。这是......怂了?”

西门憋住一口气,许久才道:“其实女子也不是不好,只是天道饶过谁......想我此生逍遥惯了,下一生世必然要遭罪,我这身子骨弱,招架不住水性杨花这四个字唷。”

青龙于云雾间盘起,肃穆至极,这些年来鸿蒙俱是一副没有平易近人的模样,按常理来说,不该是这一副模样,有些古怪。

“是了。是了。要你读书十百年自然有我的见地。”

鸿蒙话锋忽转,毫无征兆的说了这么一句,叫西门仙人云里雾里,看书而已,能有甚见底,难不成叫我做一位先生么?

鸿蒙回道:“不是做先生这么简单,否则也不会耗七万年寿元续你千年岁月。”

“西门,你可曾记得那日迎对三教九流你说了甚?”

西门不敢怠慢,一字一句回道:“记得。”

“再说一遭。”

西门沉息念叨:“下辈子可别叫老子再遇见各位,要么是老子在各位的祖坟屙屎拉尿,要么九天十地无我容身之地。”

鸿蒙嘴角抽动,汗颜,向西门投去一眼,“不是这一句。”

西门错愕,“不是屙屎撒尿这一句,哪是哪一句?”

“你与三教九流对峙,那些话可是出自你肺腑?”

“那是自然,屙屎撒尿那都是轻的。”

“西门!可否不再说再四个字?”

“哪四个字,屙屎撒尿?”

鸿蒙徐徐吐出一口浊气,无可奈何道:“是了。”

“那自然是肺腑之言,若非天妒英才,日后我必定能骑在那些狗日的仙人头上屙屎撒尿。”

鸿蒙彻底失去了性子,旁的话也不再多说,也不多问,只一句:“许你西门某人第二世,一般相貌、一般心境、一般天资,你可否能在百年之内重回仙人且更胜仙人?”

“当真?”

“许你百年,可否能还这九天十地一片清净?”

“为何百年?”

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气不是,鸿蒙怒道:“老子说话,你可能不要接话?”

西门估摸着是有些云里雾里,这才失态。

“如你所言,百年之期,眨眼罢了,这一座天下兴亡全凭当下。其实,这一座天下远非你所看、所想、所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仅一叶障目,你就不可知晓全貌。”

西门脸色惨白,问道:“鸿蒙大人,这等重任交于我?”

鸿蒙振聋发聩一问:“天下重任,西门一肩挑之!”

“可有余地?”

鸿蒙不多言,藏于云雾间,好似这么一句后就要消散,再也不管不顾西门,留下一句道:“有。下一世,倾国倾城、水性杨花女子就是。”

还不待鸿蒙散尽,草棚前的那位潦倒仙人唤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西门某人愿将这天下重任一肩挑之,请鸿蒙大人成全。”

鸿蒙哈哈大笑,又从云间冒出个身子来,“早就这样,多省事。”

西门抹了一把脑门子上的冷汗,抿了抿嘴,摇了摇头,没半点办法。

“读书这些年,考一考你,过了,送你人间再走一遭。”

西门问道:“若是不过?”

“简单至极,倾国倾城、水性杨花的女子就是。”

“末将西门,定然能过。”

鸿蒙讪笑:“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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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天白日下,有一白衣仙人迎风而立,要问那云中青龙仙人秘辛。

江面早是风光大改,往日里山水葱郁,草长莺飞,这会儿全然不见,已然胡乱一锅粥,山不是山,水不是水,更甭提山水二字了。

百年青木平地而起,好似一柄三人才可环抱的长剑直插入江,惹的西门叹为观止,瞠目结舌。

瓢泼大雨更是肆无忌惮,就宛若天宫下剑,洋洋洒洒三千柄,挥挥洒洒再三千。

“出题罢。”

“无题,将这些年来所学典故、诗词尽数写下就好,若是遗漏半句,则倾国倾城、水性杨花女子是也。”

好在西门仙人这千年伶仃孤苦,成日与这些书卷作伴,且这厮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一字不差,又有何难?

说罢,西门仙人学起了读书人的模样,携腰间秋水剑为笔,江水为墨,挥洒天地间,挥斥方遒,洋洋洒洒,尽兴而书。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

执笔而书天下诗词,抬首横眉陈年往事。

一时间,风轻云淡,江面挥洒千古名篇,水中鱼儿佁然不动,好似一江鱼水慕名而来,在此参禅,意欲得道。

西门仙人忽觉得这剑甚是好用,就好似写下些什么,就能有些什么一般,就好比当前写下“不破楼兰终不还”,这天幕当真就显现出一匹匹不知休止的高头大马载着一位位视死如归的死士,所向披靡,杀意滔天。

再例如,写下“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景象又是一改,暮色里,月上柳梢,有两位适龄佳人正在那街头会面,女子有些羞涩,男子见四下无人,就要行一些虎狼之事。

鸿蒙见状,掐准了时辰,忙赞不绝口,“妙,妙,妙呐。”

西门仙人收回了剑,收剑时候多瞧了一眼腰间的剑,觉得今日的剑有些古怪。

“客气。”

西门迎对鸿蒙的称赞回了一句。

忽然间,鸿蒙翻搅云烟,从天地间汇聚三千大道与东来紫气,于天幕这一张微微泛黄的宣纸上写下这么一句:“人生天地间,忽如远客行。”

西门见状,捧手作揖与云雾里的青龙问道:“鸿蒙大人,你与我也算是打了十百年的交道,关系也不浅。天气热的时候,你与我在这青山观九叠姊妹瀑布;天气稍凉的时候,你与我踏水下棋;鹅毛大雪时候,你与我一锅花白的鱼汤前谈天论地。一幕一幕的往事都在晚辈的心间流淌,其实当年续我性命的时候,晚辈已然知晓,日后大人必定有用得着鄙人的地方。故而,此行虽然坎坷,在下也一定不负所望,百年归位仙人。不知,大人可否再赐一些修为,哪怕是仙人一半的修为也可,好叫晚辈人间这一遭走的快些,大人觉得如何?”

西门这一番肺腑之言需分两段去听,前半段委实有些意味,历历往事,悉数记在心头;只是这后半段,就好似偷吃鱼儿的花斑猫露出了尖牙利齿,敢情闹了半天是要这修为呐。

鸿蒙戏谑的一笑,摇了摇头,回道:“西门,可还有甚要说?”

西门笃定的摇头。

鸿蒙续问:“走罢。”

“去哪?”

“送你去一户好人家。”

“甚?”

“送你去一户好人家。”

“修为?”

“什么修为?”

“你。”

“是了。”

......

西门脸色煞白,自诩游山荡水了这么些年,还从未见过这般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此乃鸿蒙也。

“若是,九天十地那几位狗日的仇家,追来九十六山,该如何是好?”

“追来与不追来,与你何干?”

西门闻言诧异:“此话怎讲?”

鸿蒙问道:“西门,从来只知你姓氏西门,可否告知汝名?”

西门一笑:“行走江湖,哪有用真名的?”

“西门湘雨?”

西门大吃一惊:“鸿蒙,你究竟是何方妖孽?”

鸿蒙不作声。

“其实,西门湘雨这四个字,是晚辈自行取名。”

鸿蒙敛眉:“你爹娘何在?”

西门苦笑:“死了。”

“西门湘雨,听起来不错,有些读书人的意思。”

西门摇了摇头:“是了。”

“只是,‘西门’二字,你可知晓从何而来?”

西门湘雨闻言,当下却是偷笑,舔了舔嘴,轻咳两声,回道:“那个,其实我也不喜好西门这二字,只是爹留下这二字而已。至于为何是西门么,估摸着应是关乎一卷书,也是机缘巧合下瞧了几眼这本书。”

“甚书?”

“大人,你是圣人,不方便说。”

“书里记载的是一些鸳鸯的学问?”

鸿蒙若有所思的回道,西门湘雨听后,不明觉厉,试探问道:“大人也读过?”

那云烟里的青龙深藏不出,只呢喃一句:“天色不早,乏了。去罢。”

说罢,一念之间。

横天地,竖山水,那南归的雁儿朝北去,姑娘的裙儿朝天开。一山一片的杜鹃开的正艳,当空却飘起了鹅毛大雪,碧绿的江水齐刷刷冲天而去,垂钓的蓑衣不知天色渐晚。

湘雨定了定身子,一柄秋水剑别在腰间,他往着青山下望去。

春花、秋月二位姑娘正捣衣而归。

青城门的修士正探讨剑道。

西门侧身斜视十百年的草棚与那一张黄竹椅,他笑了,从袖间取出了一个小玉盒儿,质地透彻,可见其中躺着一粒巴掌大小的桃子。

“晚辈一无所留,若是那位女子再次寻你,可将此物交于她,当面吃下。”

“小气。”

“是阿。这一粒仙桃正是一千七八二十年前瑶池所摘。听闻驻颜有术,岁月微痕,也就留下了这么一粒。若是那位问起当年西门何在,你就坦言,人间再无西门仙人。”

“大气。”

湘雨捧腹大笑:“昔有,‘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今日我西门某人送一粒仙桃,想必也是不差。”

“山高路远,来日重逢。”

说罢,湘雨烟消云散。

就此,西门仙人,人间除名。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客行。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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