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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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饥饿恐怖的记忆,激发了人们参与修建水库的热情。三个乡合作,几乎每一个人都参与其中了,每个人都干劲十足。除了生产队分配的任务,平时得闲也自发扛起锄头挑着粪箕去帮忙,老人孩子挑不动,就两人抬走挖水库产生的泥土石头等。

水库在群山之间,前些年他们在山上种下的油茶树已经每年有产出了。为了赶进度,刘继宗等核心骨干干脆在水库边的茶山上用稻草搭个窝棚住下。水库到底修了几年?没有谁刻意去记,反正在刘继宗长女刘新月记忆中,她的童年时期父亲一直在外修水库,修完这个修那个,有时候是离家近的,有时候在外乡。她母亲邓娇云也是在父亲外出修水库期间变得十分爱唠叨的。事实上,自从他们第二个孩子出生后,邓娇云就一直处于抓狂的状态中。她管不着丈夫在外面的荣耀,无论是民兵营营长也好,生产队长好,书记也好,她一直分不清这三个职位之间有什么区别,似乎她丈夫一直在三者之间反复横跳。她只知道她丈夫不在家,她要带两个孩子,可能不久还会怀上第三个孩子。她还得照顾两个老人,一个眼睛看不见爱抱怨爱骂人;另一个倒是脾气好得很,但是她跟她儿子一个样,成天见不到人影,吃饭的时候还得喊破喉咙才能叫回来。同时她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干部是集体的,不算家里的劳动力),她还得出工。她不得不抱怨,可是她越是抱怨,丈夫越是不愿在家多待,这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大女儿是牺牲品,她就从三四岁就开始带弟弟妹妹,陪在粗心的奶奶旁边,弟弟坐在奶奶腿上,她要么打瞌睡要么跟其他小脚老太太聊天,孩子掉下来了也察觉不了。这时候刘新月就上去扶一把。等大一点,她干脆自己看弟弟。再大一点还得放牛、砍柴、挑水、洗衣服什么的,用背带把弟弟或者一个妹妹用背带背在背上。

最大遗憾是别的孩子都能上学,就她不能,她是那一代人中少数的文盲之一。别的文盲,要么是孩子皮死活不肯去学堂,要么是父母思想落后不愿意失去一个劳动力。她显然不属于这两个情况,她父亲是先进的党员,知道知识的力量,自老二刘新竹出生起他就决定一定要送他上大学。有一次,她去龙泉小学附近放牛,顺便去看看弟弟,老师叫弟弟起来回答一个加法问题,弟弟回答不上来,扒在窗户上观看的她立马算出来了,老师还表扬她了,那一刻她觉得很委屈。但是她很快自己消化了负面情绪,重男轻女是普遍问题。家里男人强大了才不会受欺负,将来嫁出去也就有了强大后盾,女孩子从小就懂得这个潜规则。何况她有太多活要干,没干完,爸爸妈妈是要打骂的,她没有时间去失落。

她本来有两个弟弟,老二和老四,老四出生后父母本打算不再继续生,可是老四两岁时病死了。之后父母又生了五个,可惜没有男孩。一家人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老二身上,老二从小就不用干活:他得读书上大学,哪怕他不是那块料,留级又留级,最后只能送他上了民办高中和民办大学;为了以一敌八(兄弟),他还得习武,从小到大请过一打武术师父;学打招打,练武人容易受伤,他还得学习医理和中药;父亲还会传给他各种手艺,当然这些手艺刘新月在旁边看着也学会了。她是个不服输的女孩,从小跟男孩子混在一起,跟男孩一起比赛,无论是玩还是干活,她从来没输过,尽管她跟母亲一样身材娇小。通过这些能让她保持活力,也获得自信。到十二岁,她已经不输任何大人,她出工跟大人拿一样的工分。

多年以后,性情已经变得温和的父母回忆起当年女儿的牺牲时内心愧疚不已,他们觉得女儿这一辈子干了一般人三辈子的活,但那时候他们觉得是理所应当的。可能邓娇云内心更挣扎一些,总是忙叨叨的她可能潜移默化将养父母对待她的方式转移到了女儿身上,偶尔她会发现这一点,将女儿看成自己,然后她就会懊恼、生气、发脾气,就会更恨婆婆和丈夫。她唯一的武器就是数落,婆婆是个乐天派,无论你怎么数落,她照例找别的老太太聊天去,不理家务,不带孩子;丈夫要么冷嘲热讽地回嘴,要么躲出去,每次都是这样,几十年没有变过。有一次住在水库边草窝里的丈夫受了寒犯了哮喘,他不得不回家休养,在唠叨失效后,她就给他取了个外号“齁子”。类似这样带有贬义色彩的外号,她已经给他取了不下十个,轮流叫骂。起初他很生气,可他越生气她就骂得越凶,再后来他就免疫了,左耳进右耳出当作没听见。心情好的时候,他会回敬她一个贬义性不那么强但是有趣的外号,比如“道道”,“道婆”的亲昵叫法,他独创的,道婆是疯婆子的意思。吵架是他们俩最有效的沟通方式。

修水库最高兴的要数胡秀玉了,她母亲的住所就在水库旁边。她母亲二婚嫁到了隔壁乡,是比石头乡还是山沟沟里的深山老林,给她生了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弟弟十六岁,已经出落得人高马大。在石头乡的传统里,舅舅(也就是娘家的兄弟)是最大的,在夫家受到欺负,娘家兄弟是唯一有资格发话的,估计这传统是出于对女性的保护。胡秀玉很欢喜,她每天都要顺道去看望妈妈和弟弟妹妹,家里有什么好东西也会给弟弟拿一份。起初丈夫还挺替她高兴,但是次数多了就不高兴了,毕竟他家又没有金山银山。“干脆把家里的东西都搬去给你弟弟得了!”,他生气的时候声音会变得尖细。她后来干脆不告诉丈夫,但依然三天两天往娘家跑,丈夫什么也发现不了。丈夫打小就被两个能干的女人包围,他对家事一窍不通。

她的孩子们也一样,也不全是因为她喜欢大包大揽,而是从小孤儿的她是孩子们的知音,她最能发现孩子的失落和无助,她溺爱的也不只有自己的孩子,而是所有的孩子,包括没有血缘关系的。她养母兼婆婆显然是将她当继承人来培养的,婆婆去世后她确实展现了能干果断的一面,成了家里的主心骨。但是好景不长,她很快显露了本性,富有同情心让她花钱如流水。如果她识字,懂得记账,她一定会知道总是捉襟见肘的原因;可惜她不会,她总是因为同情或愧疚(或讨好)去递上所有。王若薇总在为钱操心,他觉得一定是自己赚得太少;毕竟妻子成天忙里往外,勤劳又能干,无可挑剔。童年王朝阳只需要做好一件事,就是读书。作为长子,家里唯一读书的名额自然落在了他头上,他成绩也相当优异。那时候石头乡的信息已经不再闭塞,公共工程建设加强了跟外界的合作,干部也会定时传达外界的重大信息,如果愿意也能搞到报纸看,课堂上老师们偶尔也会讲一些科学家的故事。通过这些途径,孩子们和进步家长很早就知道了大学,王朝阳跟别的喜欢读书的孩子一样也希望能上大学当科学家。他弟弟王夕阳也聪明,但他从小就知道以家里的条件,他家只能有一个人走读书的道路,所以他没把学习放在心上,他大概是同龄人中最轻松的小孩。在哥俩眼中,妈妈是无所不能的,他们围着妈妈转,但当他们要伸手帮忙时,妈妈总说“别妨碍我做事!”。所以他们几乎不会干农活,就算会也因为缺乏练习,要慢半拍。

经过三年困难时期的敲打,法师变沉稳了,他依然好胜,但已经不再爱出风头。他的存在感和影响力并没有减弱,修建水库这项工程浩大又艰辛,能坚持下来,除了勤劳,还需要必要的激励。法师总能在关键时刻起个头唱个军歌,或者喊几声号子。因为参军错过了最佳婚配年龄,他属于晚婚,可供选择的姑娘不多。他娶了隔壁乡一个郑姓体弱多病的姑娘,她性情温和,谁都能将她逗笑,然后大咳不止。法师对妻子相当呵护,从来不让她干家务以外的活,还对她言听计从。这一点跟他在外强势霸道的作风判若两人。可惜他的几个孩子都没能继承他的高大、勤劳和能干,甚至口才。他爱话本的习惯没有改,《三国演义》一直留在枕边。他见识过外面的世界,也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好,但是从来没想过要出去,对因为参战错过工人招工这件事也没有遗憾。他不像别人那样通过把别的地方贬得一文不值来获得自信,但他也爱家乡,对家乡的传统也深信不疑,比如他坚信鬼神的存在。他的声势在下一代成家后逐渐弱下去,只有在开枪打猎的时候,才有机会显现几分朝鲜战争英雄的飒爽英姿。他从未落后于人,要落后也是儿子们落后。

王若直和金子的长子王有商已经长大,他比父亲还高,跟父亲一样黑皮肤黑色自来卷,刀刻般的五官和挺拔的身姿仿佛在告诉所有人:这个小伙是年轻一代中最帅气的。但他并不自信,总是低着头,眼睛怯生生的不敢看人,笑容讨好。因为是国民党军官后裔,他不光不能上学,还被孩子们叫“国民党”。小时候他不知道国民党是什么,只知道是骂人的。父母教他认得几个字,也教了简单的计算,足以自保。他的性格更像母亲,埋头做事,根本停不下来,除非被人叫住。长大后他有问父亲国民党是什么意思,他们为什么歧视他。他父亲对自己的过去讳莫如深,他会漫不经心地简单说明是失败者的意思。他很喜欢那个戴眼镜的李瀚墨叔叔,他很有学问,能讲清楚国民党的来龙去脉。李叔叔会告诉他,那时候很多像他爸爸那样的穷小子当兵只是为了混口饭吃,为啥打仗他们是不懂的,他不应当责怪父亲。他还会告诉他营长手下管多少人,他爸爸应该很勇敢才得到这个职位的,虽然他的心愿也不是打仗,而是做买卖。等他大些了,李叔叔让他多体谅照顾母亲,她原本很漂亮很苗条,现在背都背压得有点弯了。有时候听到法师讲战场故事的时候,他会联想到自己的父亲,他想父亲的枪法应该也很好。但他不敢说出去,害怕引得别人的嘲笑。他也会父亲的编织手艺,在干农活上也不输任何人,但是他从不跟人比较,他只跟自己较劲。他恨不得自己是透明的,只做一个干活机器,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的弟弟王有量还小,对自己的成分一无所知,哥哥忙碌的时候,他还在一旁跟陈爱国开心地玩泥巴呢。

水库建成后,最初对石头乡是起到过大作用的。人们沿着山体挖了两米多深、一点五米宽的渠道,通过渠道将水引过来,因为距离遥远,这也是一项浩大的工程。

三年干旱过去,恢复温饱的石头乡几乎每家都生了一打孩子,需要的粮食也更多。人们只好开垦荒地,地势高的旱地原本是种棉花红薯的,现在改为种水稻,形成漂亮的梯田;还有山脚下的空地,也一并从草地变成了良田。渠道引来的水本来就是从高处往下浇灌,原来的旱地反而最先得到渠道引来的水。三个乡之间争水的事也常有发生,石头乡离水源最远,劣势明显。好在往后似乎没有碰到过连续两年以上干旱的情况。

梁瞎子又活络起来,按传统,每个孩子出身的时候都会请他来算算。他总能找到喜庆的话语,哄得每对父母都对孩子的未来满怀期望。补锅的很久没来了,前些年家里的旧锅都贡献出去炼钢了,家家户户都换上了崭新的。搞荒货的和炸爆米花的也偶尔回来,顽皮又嘴馋的孩子会偷偷拿着家里的旧物和大米去换。恢复饱暖的人们孝心发酵了,开始不约而同思念逝去的老人。不知道是谁开始的,说饿死的人们在阴间也会不安宁,不能转世投胎,他们会一直游荡在厨房,天黑以后就会冒出来偷吃。夜里悉悉索索的搜寻声,碰到铁锅铁盖发出的咣当声,以及隐隐约约啃噬食物的声音,折磨着逝者心怀愧疚的后代们,他们聚在一起分享家里异常的声响,越交流越觉得逝者们真的心怀不甘地回来了。他们夜里不敢睡觉,在厨房掌上一盏灯偷偷观察,以便分辨出到底是什么,但是他们什么也没看到。当他们躺倒床上,那磨人的声音又出现了,他们只好睁眼到天亮。“那一定是老鼠!有了粮食,老鼠又回来了,一定是这样!”法师肯定地说。于是人们在家里撒上灭鼠药,但是只在最初几天有点作用。“请仙婆驱鬼吧”,陈顺康的妻子说。她坚持说真的是鬼魂,她在胡秀玉家看到过可怜的秀才妻子的魂魄。

胡秀玉最是迷信,她听说隔壁乡有个很厉害的仙婆,就去请了来。仙婆做法通常是在傍晚,做法前要求生三盆火,火上堆满茶籽壳或秕谷,它们会讲火扑灭,使屋子里烟雾缭绕,仙婆就坐在火盆中间,观众们则在火盆外围观。仙婆脸上盖着一方手帕,口中念念有词,突然她浑身颤抖,紧接着四肢这椅子里胡乱扭曲挥动起来,仿佛很痛苦的样子。待到她恢复平静,她就会鬼上身,变成雇主想召唤的那个已经死去的人。王朝阳看到仙婆缓缓地将手帕系在头顶上,她神情庄严了起来,仿佛真的变成了他奶奶。“真的是她!”有人说了一句。这时候人们可以问她问题,看她愿不愿意回答……人们问她晚上在厨房是不是她,她说是。人们问还有没有别人,她说有人跟她抢。问她要怎么做她才肯离去,她突然不说话了。然后烟雾散去,火升起,鬼魂离开了。秀才妻子的几个儿媳妇已经跪在地上痛哭起来。她们晚上会在厨房放更多食物,想让婆婆吃的更饱些,因为她通过仙婆告诉她们有人抢食。

仙婆已经不够用了,仙婆不是谁都能做的,她们通灵前要经历一段发疯的时间。据说一般是在山里撞见了异象,变得疯疯癫癫满口胡话,如果能便回正常的话,说明就可以通灵了。女人对此深信不疑,男人们有不服气的,说那是胡说八道。别看他们嘴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们还是不敢得罪这些满嘴鬼话的仙婆的。刘继宗也不确定到底是不是真的,看到到处都在讲鬼故事,他觉得影响不好,得想个办法解决。他请了所有的仙婆、风水先生、算命先生等三教九流聚在一起,问到底怎么做,这些鬼魂才会偃旗息鼓。最终商量的结果是盖一座庙镇一镇,请愿者可以初一十五去庙里烧香祭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理作用,这一招还真的有用,没有人再讲这些鬼故事。胡秀玉最是虔诚,她每个初一十五都会在半夜起来准备,天不亮就会赶到庙里跪拜,出工前赶回去。风雨无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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