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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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后是无需怀旧的,并不是因为生活环境或生活状态是逐步变好的,无需回头忆苦思甜,毕竟每个人的经历千差万别;而是因为每一次变迁都跟他们的成长脚步一致,自然而然。也并不是每一代人都会这么幸运,既经历了变迁,又无需经历多少实际的磨难;既接受了生活方式的彻底改变,又无需花费过多心力去适应。有些人与其说怀旧,倒不如说是遗憾,在决定命运走向的抉择中,选择的路多年以后慕然回现不是最优而已。

在王林的童年世界里,石头镇有深不可测的水库,有漫山遍野的茶山,有金灿灿的水稻,也有贯穿整个镇子的小溪与河流;有知晓一切的算命先生,有游走四方的乞丐,有挑着糖果的搞荒货的,有负责丧事的唱歌佬,有吓人的赤脚医生,有穿山越岭的郎中,也有神神秘秘的仙婆;有小溪里抓不尽的鲫鱼,有水田里盘不完的泥鳅黄鳝,有夏夜里睡得死死的青蛙,有河边鹅卵石上艰难爬行的螃蟹,也有夏天傍晚四处乱串的蛇……然而这些都不值得怀念,因为同样有日夜聒噪的麻将声,有伴随着透水和瓦斯爆炸的煤矿,和无边无尽的贫穷。

等到他们长大,要么进城读书,要么进城务工,不知不觉跟进了城镇化,不需要经过费力地思考另辟蹊径,只要跟随潮流不与世隔绝便好。

王林也是在祖父母去世时才领悟了这一点。他们才是经历过巨变,为改变命运辗转反侧殊死搏斗过,最后又被时代遗弃的一代人。

那时候的石头镇还是石头乡,是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山沟里的石头乡400年来从未受到战争的侵扰,是躲避战乱的桃花源。王秀才作为最后一个秀才,在15岁那年就明白了这一点。那一年他成为了乡里唯一的秀才,双亲请了最大的戏班,大戏唱了足足半个月。花团锦簇中的秀才,立志二十岁之前中举,出乡关,耀门楣,结束石头乡从未出过官员的历史。欢庆仪式尚未完结,科举便被取消了,他再也没机会了。他把自己关在祠堂里几天不吃不喝,出来后又把自己锁在家里,旁人怎么劝说也不肯出门。他觉得他的人生结束了,不得不面对自己只是一个农民的事实,得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了。略消沉了一些日子后,这位少年恢复了往日的意气风发:祖上的家业还在,人生那么漫长,总会有机会出头。县老爷也好,革命军也罢,没有权力、也看不上他家的几亩薄田。他决定放下读书人的骄傲与尊严,他将四书五经和纸墨笔砚锁进木箱,转而学习犁地、播种、施肥、除草、收割、放牛,太阳将他白嫩的肌肤晒成了红棕色,汗水让他眼窝更深邃、下巴的轮廓更突出,他变得跟农民无异,甚至还娶了一个身材高大善于经营家务的普通农家妇女为妻。做个闲云野鹤是文人的梦想,但是山窝里的他家业尚不足以支撑这个梦想,也许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辗转反侧似睡似醒的他梦里与祖先的魂魄对话才能显现他的遗恨。这一蛰伏就是几十年,他早已不再是少年,而是几个孩子的父亲,原本握笔的手布满老茧,孩子们甚至看不出这个略显笨拙的父亲跟别的农民有何差别。他尽力和光同尘,但是他能学会计算播种的精确日期,却无法让自己的庄稼跟别家长得一样好;他会学了各种农活,从文弱书生练就了一副宽阔肩膀,但是除了费力气的重活之外,他干什么都慢慢半拍。几十年后他孙子继承了他的命运。好在妻子的能干弥补了他在农耕上的不足,才能勉强维持家业不到退。孩子们长到需要启蒙时,他终归耐不住寂寞,再一次打开书房,拿出生了虫子的书籍和纸墨笔砚,在鸡鸣狗叫声中办起了私塾,成了乡里所有孩子的启蒙老师。然而仅仅是启蒙而已,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上升的路在哪里,他又拿什么来反驳家长们读书无用的言论。他教孩子识字,算账和道德礼仪;给孩子们讲孔孟等圣人的故事,讲孙悟空的故事,讲薛仁贵的故事,由于讲故事水平高超,使得这些故事并不比村里流行的鬼神故事枯燥,孩子们听得如痴如醉。几年后私塾也办不下去了:乡民越发贫穷,饭都吃不上,谁还有空念书;有点钱的去县里的新式学堂了。

那一年春季大雨连续下了3个多月,山洪塌方频发,稻田里一片汪洋,秧苗播种不得不推迟。被子衣物一直没有干过,屋檐下长了一层绿色的藓苔,蜗牛爬进了家里。那时候秀才还是无为而治的乡长,几乎每户人家都有或多或少的土地,只是质量参差不齐,拥有水田的可以种水稻,拥有旱地的可以种红薯,只要不遇到严重天灾,青黄不接时期到山里挖点野菜果腹,还不至于饿死。秀才是最讨厌下雨的,他坐在屋檐下看着雨丝发呆,雨水浸湿了他家的泥墙,有的地方都生出裂缝来。茅草盖的猪圈开始漏雨,他跟儿子们只好用竹子和稻草编织新屋顶,并冒雨加盖。红白喜事因无处可办一切从简,连搞荒货的和乞丐都无法出门讨生活。一向乐观的妻子开始唉声叹气,18岁的长子王若松和15岁的次子王若柏闲得只好看话本。妻子连续几次催促他同意给长子说媒,“天晴了再说吧”,他淡然地回答。能干的妻子找他商量将土砖房换成青砖,并担心李大宏会从天灾活不下去的农民手中加购更多便宜土地。

“李大宏的土地已经超过我们了,你乡长位置难保。”

“等天晴了再说吧!”他依然懒懒地说。

待到天放晴,带领儿子们种下黄豆和花生,秧苗开始冒出绿色的尖尖,他们砍下山里的野竹重新扎好了篱笆,王秀才仿佛下定了决心,他对妻子和儿子说,他这一生算是没有出头之日了,他希望老大老二能走出去,念新式学堂,看看外面的世界,他日或许能衣锦还乡。

妻子一向支持他的所有决定,她二话没说,第二天就向李大宏打听起外出念书的门路和学费——他的儿子两年前便送出去了。她还偷偷找了善于算命的梁瞎子,递上儿子们的生辰八字,问前程。梁瞎子眯起小眼睛,眉头深锁,右手五个手指头掐来算去。秀才妻子身子前倾,死死地盯着他的脸,仿佛儿子的前程真的在他脸上一般。丈夫十分看不上梁瞎子,“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些算命的不过耳目多消息灵通,然后又擅长说一些模棱两可的鬼话。一个全乎人倒要听一个瞎子的,笑话!”但是丈夫影响不了她,她照样相信命运,照样喜欢听算命的和仙婆的语言,也喜欢烧香拜佛,只是不告诉丈夫。梁瞎子突然睁大了双眼,吓了秀才妻子一大跳。他说老大会富甲一方,老二有官运。秀才妻子这下放心了,她高兴得合不拢嘴。

夜里夫妻两个一合计,重新盖房子的计划搁浅不说,还得将地卖给李大宏大半。他觉得要念书就念最好的,县里不行,得去大地方。李大宏很是赞同,说两口子有气魄,走出去才有希望。“只有我这样大字不识的人才适合守着这穷山恶水。”他颇为谦虚,藏在浓密八字眉下的小眼睛满是笑意,点燃烟斗,欣慰地说。

李大宏并非打诳语,他是第一个走出去的人,走出去的勇气改变了他的命运。他永远不会忘记,王秀才成为秀才那会儿风光无限,人们感叹王家祖上烧了高香,乡里终于要出大官了。他则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黄瘦的他好不容易挤进孩子堆去观赏这份耀眼的荣耀。回去的时候他妈给他一顿臭骂,骂他是个短命鬼,没出息,活没干完就跑得无影无踪了。他父母一生勤劳,精打细算,最终养不活一家人,10岁那年旱灾,弟弟妹妹染病无钱医治,最终死于麻疹。那时候很多孩子会莫名染病死去,有些人家生十个八个,能养大的可能只有一个。他每次被母亲骂都会自惭形秽,觉得自己是父母的累赘,不如也死了的好。他已经12岁了,虽然因营养不良看起来跟8岁的小孩一般无异,但是精神上开始进入青春期,母亲的辱骂商了他自尊。他暗地发誓,一定要赚好多的钱,让村里人刮目相看,让母亲再也不好意思骂他。他开始向往外面的世界,那时候最常出入乡里的外乡人便是搞荒货的,一个50多岁的驼背老头,也不知道是哪个乡的。他挑着一担货物,用他的货物换乡民的货物。李大宏嘴里叼着根稻草,观察他好久,问他需不需要能帮忙,老头不理他。李大宏走了,不到一刻功夫召来一帮小孩,小孩围着老头的货物欢天喜地,央父母买他的糖果。老头对李大宏相当满意,李大宏当天就跟着他走了。后来这个老头再也没踏入石头乡,李大宏的母亲呼天抢地地哭了几天,也懒得寻他,她擦干眼泪,骂道,就知道是个无情无义的短命鬼,有种就别再回来!她跟丈夫忙于生计,并未出去找寻,只是暗暗向出去的人打听。

李大宏起初跟着四处搞荒货,他天生招人喜欢,总能为老头揽来生意,他们日子过得还不错。后来老头死了,他安葬了老头,正是开启漂泊之路。他跟着别人贩卖草鞋、辣椒、大米、油,只要能赚钱的他都干过。漂泊多年,钱没赚到多少,倒是练就一副好口才和逢人三分笑的好脾气。他继承了父母吃苦耐劳的秉性,几乎穿着一双破草鞋跑遍了全国。他总能在军阀的枪底下溜走,也能在革命发生时候做一个无关的旁观者,一个不起眼的小贩。他赚不到大钱,但也没有生命危险。有一年战争加瘟疫席卷了他当时漂泊的城市,封闭的城里人不缺钱,但缺衣少食。他灵机一动跟搭档打算做一笔大买卖,他们冒着生命危险穿越重重封锁线,为疫区人们贩卖物资。他们靠溢价物资赚了一笔,两人分了帐各自回乡置业。

这是他自己的说法。多年以后,人们发现他的家宅越盖越豪华,拥有的土地已经超越乡长,才发觉上当受骗了。他带回的钱财超出了他自己的描述,只是经年累月一点点才显露出来。人们发现他十分低调,在拥有乡长的实力之后,依然谦虚地辞任乡长,直到推卸不掉。他几乎足不出户,对外称厌倦了漂泊,害怕战争,因此外乡人很难发现山沟里藏着一位富甲一方的大地主。他的谨慎引起了乡民的怀疑,于是又有了两版绘声绘色的新故事。其中一个版本是,他杀死了同伴,独吞了财产,怕被报复才深居简出。这个版本的故事有损他的声誉,在他成为乡里首富之后便自动消失了。善良的农名是不愿玷污自己名声的,身为首富的李大宏代表了石头乡,乡民们也不容他身上有污点。

另一个版本则更富传奇色彩。李大宏和搭档乘船贩油,油装在大桶里。他们路上遇到了激烈的战事,船被堵在某个港口,当时港口乌泱泱全是船。他们躲在船里不敢出来,偶尔有巡查的人、有想上岸的人经过他们的船,他们也不敢出去打探。凌晨李大宏实在撑不住了,睡了过去,睡梦里有人在他们的船里搬运重物,悉悉索索地响。船里的异常动静和对货物丢失的担忧惊醒了李大宏,他摇醒了同伴。这时候江面雾蒙蒙的,隐约能看见事物的轮廓,远处的枪声也停止了,周围的船散去了大半。两人借机赶紧开船离开,他们一直跑到天亮,确定置于一处偏僻宁静之所才停下来。两人略喘了一口气,又连忙去检查货物是否丢失,大桶都在呢!他们又打开检查一遍,发现一桶油被换成了银元,整整一大桶,是他们一辈子也花不完的钱。想必是谁想藏钱,慌乱中找错了船,而他们两个急于逃命压根没注意船变沉这件事。两人又惊又喜,生平就没见过这么多钱。他们找个废弃的码头靠了岸,打包银元,便宜处理了油,然后连夜逃回了家乡。他们生怕失主找上门,不敢出去,也不敢多花钱,只能一点点购置土地,造成经营所得的假象。李大宏确实善于经营,与蛮干的秀才不同,他一开始只买一点点,积累经验后才买更多的地。他总能找准买地的时机,谁家遇到困难都少不了他的帮助,他趁机说服人家将地卖给他,他们可以帮他做事赚钱。在盖房子上他也同样富于远见和耐心,他在李家祠堂对面的山坡下相中了一片荒地,他在乱石中间盖了一间小屋,然后逐年加盖,慢慢形成一个四合院。原本被乡民嫌弃的嶙峋乱石反而成了一道独特的自然景观。但是人们根本不信经营田产能发达那么快,要不然王秀才家也不会眼见地败落——他们夫妇并非败家之人。

多年以后李大宏的儿子李瀚墨归乡劝说父亲分掉田地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他觉得父亲完全不用死命抱着土地,他也不是靠经营田地发的家。想必他也听到过这个传闻。这个传闻细腻精彩到超越了当地愚昧农民编故事的能力,所以一度被认为是李大宏某天喝醉酒不小心说漏了嘴。不过一直没人敢向本人求证真伪。

在往后李大宏取代王秀才成为乡长的几十年里,李大宏也表现出了足够的慈悲,并不比奉行孔孟之道的王秀才苛刻无情,人们便不宜去猜测他财产得来的合理性,反而更多地当成一种励志的传奇故事,几乎每个小孩都听过这个故事。王林的祖父母、父母和她自己都听过这个版本的奋斗发家史。无论如何,一定要走出去,说完李大宏的故事,他们总会加上这么一句。仿佛几十年后的出国热一般,出去的总是比不出去的更惹人艳羡。

就在决定之后不到半月,王若松和王若柏两兄弟就离开了。父母再三嘱咐,出去了不要强出头,两兄弟不要分开,要互为依靠。他们的母亲给他们准备了好几身新衣服,又准备了一年的花销。同样的行李她心里规划了三份,头一年省吃俭用准备好第二的费用,打算每年通过李大宏看望李瀚墨的路子给他们送一份过去。他们去到了省里首府、李瀚墨所在学堂,学习算术和物理等知识。去到之后他们才发现够他们父母在穷乡僻壤生活大半辈子的积蓄在外面花不了几个月,两人不得不省吃俭用,并试图找一些工作挣钱,他们因此比生活富足的李瀚墨有更多机会接触到外面的世界。在那个风起云涌的年代,他们凭借与生俱来的聪明才智和勤奋好学,忘我地吸收各路思想,并迅速消化、碰撞,最终让他们迅速成长。成长后的他们忘却了卑微出身和出人头地的原始欲望,以百分之二百的热情投入到社会改造的滚滚浪潮中。他们决定去广州读军校,他们很诚恳地邀请李瀚墨同去。李瀚墨被兄弟俩雄心壮志和舍命救国的豪迈情怀感染,他甚至开始省吃俭用,用省下来的钱资助了他们的路费和最初三个月的生活费。

李瀚墨自己经过几天的挣扎,最终决定留下来继续完成学业。往后他在岁月变迁中失利,甚至被误解被迫害被枪决时,他反思过自己的人生,依然不后悔当初的选择。他是李大宏的独子,在蜜罐里长大,他比谁都聪明乖巧,他是父亲的心肝宝贝。同样他也敬佩自己的父亲,他似乎缺乏父亲那种勇于开拓的冒险精神。父亲也从来不像别的父母那样向他灌输要出人头地的崇高理想,他只希望他平安长大,做个体面的读书人,弥补自己识字不多的遗憾;长大后愿意继承父亲的乡绅位置也好,愿意出去自己做生意也好,家世是他强大的后盾。李大宏在多年走南闯北的日子里,见惯了军阀厮杀,见惯了城头变幻大王旗,新势力消灭旧势力。远离权力漩涡,做个富有的闲云野鹤,或者做一个不得罪任何一方的自在生意人才是最安全的。按后世说法,“皇权不下县”,富甲一方才是切切实实的安稳。李瀚墨这时候年纪尚幼,他还没有遇到足以动摇父亲灌输给他的价值观的变故,最好是一生都不会遇到。

王氏兄弟在广州安顿好了之后给父亲写了一封长信,这也是他们往家里写的最后一封信,此后更广泛更激烈的战火切断了石头乡与外界的联系,他们两个从此杳无音信,也没有再需要家里的经济支持。信中他们简要说明了投笔从戎的初心以及他们至死不悔的决心,他们要尽自己的绵薄之力拯救国家,将侵略者赶出去,并结束战乱。这令不惑之年的秀才热血沸腾。一向洁身自好的他喝了点小酒庆祝,打开布满灰尘的书房的门,掌灯将这封信反复后藏在《论语》里。沉默寡言的他有一次甚至说漏了嘴,说儿子们上了黄埔军校,又从儿子信中描述黄埔军校的言辞中摘取了片段,来说明这所学校是多么的有理想多么的优秀。好在乡民们听不懂,他们唯一能听懂的是“军校”二字,梁瞎子推测这是要当军官的。他得意洋洋地对众人说自己算对了,王家兄弟贵不可言。从此人们对秀才便又多了几分尊敬。“军官”二字传开后,乡里的热血少年渐渐坐不住了,他们也决定走出去,投军去——既解决了温饱,又有了比肩王氏兄弟的头衔——兴许有一天能光宗耀祖也说不定。这其中就有秀才堂兄弟王木匠的两个大儿子。只有秀才妻子忧心忡忡,担心儿子们的安危。

那时候的石头乡还没有深不可测的水库,没有漫山遍野的茶山,也没有贯穿乡里的小溪。那时候的石头乡还是一个完全靠天吃饭的地方,要么大水淹没了稻田,要么干旱到漫山遍野的杉树和松树都发黄。战争原因,乡里也无法依靠外面的补给,连搞荒货的和乞丐都很少过来,贫瘠的石头乡只能自给自足。李大宏的粮仓起到了一定的缓冲作用,大荒年份,他会适当接济贫民,也很乐意接收他们不得已抵押的土地。很快李大宏接替王秀才成了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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