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阿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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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入叶君故瞳孔里的阿嬷看着比现在年轻许多，穿着蓝布对襟袄，那颜色素，却能衬得人白皙。

猪妖倒还是那个猪妖，上蹿下跳，矫健与之今日无差。所以，到底是哪个说岁月是一把杀猪刀？

田间不远处，还站着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眼角垂着，颧骨微突，一身青灰色长衫，高大、清瘦，气质不像农人，倒像个教书先生，那男人手上抱着一个豆丁大点的孩子。

“把孩子交出来，我可以放过你们两个。”猪妖化作了人形，样貌是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壮汉。他嘴角流着涎，一脸贪婪地看着那男人怀里的孩子。

那孩子跟男人不一样，被养得不错，又白又胖，男人把孩子往怀里扣了扣，面颊上闪过一阵轻颤。

不过，看了一眼身后的阿嬷，最终，他咬了咬牙，再一次确认道：“只要把他交给你，你就走？”

“你觉得你有什么资格可以和我讨价还价？”猪妖一阵怪笑，背着手在田埂上随意转了两步，片刻后，才轻蔑地咂咂嘴，感慨道，“人妖殊途，不得善终，女儿是捡来的，现在连外孙都是捡来的。堂堂妖界的妖医龙血大人，居然为了一个人界女子封印妖灵出山入世，这可真是咱们妖界近千年来最大的一个笑话。”

男人袖下的手指微微一蜷，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不去理会那些嘲讽，再次执拗地问道：“你只说，走，还是不走……你，你向着妖尊神龙起誓！”

听到这句话，猪妖像是终于忍不住了一般，桀桀笑了起来：“妖尊？澹台龙血……放眼整个妖族也恐怕也只有您老还信妖尊会重临世间。我活了一千多年，你呢……怕是不止数万年吧，你见过妖尊吗？王族里那些长老又有哪个见过妖尊神龙？”

传说，曾经的妖尊神龙是这天地间最为强悍的存在之一，而妖族也正是因为神龙遁世，才分崩离析，最终与执界者约定，退居十万山，永不入世。

执界者自诩守正，可在以力量为尊的妖族眼里，这只不过是天道恃强悯弱。

所以，妖想要入世，就只能封印自己的妖灵，以凡人之躯行走人间，不然，就会被执界者驱逐。

猪妖绿豆般的小眼珠骨碌碌一转，似乎是觉得逗弄够了，他短臂一伸，一阵黑烟飞出，直接把那男人怀里的孩童一把抓到了手上。

男人低头，看向自己空落落的双手，脸上一白，他连退几步，把阿嬷护在身后。

“妖灵都被封印了，你在我面前，还当自己是从前那位高高在上的澹台大人吗？我这次本就是为你而来，这个孩子和那个老太婆么，不过就是一道小小点心。”猪妖抬起手肘，擦了擦嘴角流下的涎，阴沉沉一笑，“你们澹台一支和王族都禁止同类相争，可弱肉强食本就是天地最初的法则，只要吃了你，我就会变得更强！只要是最强的那个，自然说什么就是什么！”

男人倒退一步，缓缓闭了闭眼，这便是妖啊，生而蒙昧，只有自己，只有眼前的苟且，毫无信仰可言！

终于，他忍无可忍，握紧拳头，怒道：“妖族有妖族的规矩，我已封灵自遣，就与妖族再无瓜葛，你这样步步相逼，你就不怕——”

“你既已自封妖灵，那就不算妖籍。如果你们都……嘿……那十万山妖域自然不会知道今天在这里所发生的事。平日里，妖族谁有本事能求得到你澹台大人的滴血相助，可现在，这些养灵的好东西，就要统统都归我了。”猪妖冷声打断了男人的话，接着，伸出鼻子使劲嗅了嗅，冷笑道，“你是不是还分别给他们喂过……你的血？放心，我会把他们都吃了，好东西我一滴都不会浪费的。”

面上冷笑一凝，猪妖不再废话，从两边嘴角分别探出一根獠牙，纵身便往前一扑。

而几乎是与此同时，那男人如枯枝般的两指，微微屈起，毫不犹豫地插入了自己的一目之中。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的封印在眼睛里，他的瞳仁即是……妖丹！

时间不允许他布阵念咒画符，实力的差距让他唯有孤注一掷，乘着猪妖不备，与它拼个两败俱伤。

妖族皆知妖医澹台龙血的血，是整个妖域最好的养灵圣药，但妖族几乎鲜有人知，澹台龙血的妖丹，用之得法，则可以是最毒的毒丸。

那男人在电光火石之间将阿嬷一掌推开，一只手铁钳般扼住猪妖的喉咙，毫不犹豫引丹自爆。

随着阿嬷一声惨叫，男人和猪妖皆是血肉飞溅，两道身影，一起重重跌落。

而另一边，那个小小的孩子也“啪嗒”一声，滚落到了一旁。

澹台龙血倒地不起，在他生命最终耗尽的那一刻，他想起了他的十万山，十万山的雪很大，落雪的时候，每一片雪羽都倒映着圣山皎洁。

神志恍惚间，他伸手想去抓，头一偏，抬眼看到了阿嬷，他的手悬在了空中，最后，温柔地轻笑出声：“……可惜没能带你一起去看看。”

阿嬷颤颤巍巍爬过去，抱住了他。

彼时，天时九月，日光洒落一地，可有些人已身披秋凉。

另一边，层层麦浪，像条铺开的毯子，轻轻松松就接住了那个跌落的孩子。孩子没有摔伤，他就这样安静地、仰面朝天，躺在一堆血沫污秽之中。

影像渐渐模糊，叶君故从始至终平静地看着这一切，就像一个局外人。

指腹轻轻摩挲着“照见”，他想，那个叫澹台龙血的男人就是阿公吧，而自己小时候居然和现在一样……处变不惊、淡定自若。

“看到了吧？她刚才那样冲过来，只是为了她那个死了的男人，她在报自己的私仇。”猪妖横目冷笑。

“让我先走。”小孩握着短铩，抿了抿唇，淡淡开口，“你之前也不怎么讲信誉，所以……让我先走。”

猪妖一怔，随即欢快地笑了起来，在田埂上微微让出半个身子，以示诚意。

叶君故垂着眸，不说话，只是在迈出第一步的时候，略略转眸，看了那老妇人一眼。

老人也同样坦然地回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