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过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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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Z城,人的死亡

是表明他曾经活着的唯一证据。

在Z城,生命只会为死亡鼓掌。”

……

一个男人到底能够悲伤到什么程度?看看他——这个男人,你就知道了......

在北国的寒风之中,这个中年男人——中年这个词或许不太能贴切的形容他:那一张完全和大街上随处可以见到的三十出头的四十将近的中年男子一样的面庞上,却生出了只有几近晚年、风烛残年的老人才能看得见的双目。

这双目,宁静,淡漠,寒冬之下万里冰封的天地尽数映射在这对镜头当中,纵使当中的景色在叫嚣着、奔波着、变换着,但是他似从未因其所动。

盐粒可拟的雪粒从被染的花白的头顶上方滑落下来,顺着眼睑,稳稳挂在了纤细的睫毛上,就在它停止自由落体的呼吸之间,就已经完成了形态的转化,不见了身影。

铛铛铛铛

有些悦耳,又有些刺耳的乐声,像是天外来物一样,从遥远的深空之中穿梭了数万光年的距离,这才抵达了终点。可惜这并没有能立即唤醒眼前这个男人——宛如死去一般,熄灭的眼睛,静默的鼻翼,看不到一丝从他身上散发而出的能量。

铛铛铛铛

一颗珍珠一般的水滴从男人的右眼下方慢慢滑出,带着转瞬即逝的温度,顺着略微发黑的眼袋缓缓向下,一阵寒风吹过,在他的脸颊处形成了新的鲁伯特之泪。但是它不比融化的玻璃那般坚不可摧,在毫无纹理的脸庞挂不了多久,就消失在了脚下的一片薄雪当中。

铛铛铛铛

音乐的声响结束了一轮的旋律终于变得有些刺耳,仔细一听,发现它并非来自什么遥远的深空,而是来自距离右手不过几寸距离的裤腿口袋里。

石化的雕像总算是有了一些些的动静,他微微抖动身体,似沉睡中醒来,沉积在蓬松头发的顶部以及两肩的肩头的松雪再也不能安逸得待在上面,瞬间全部分崩离析。

男人总算是破开了封印,他木讷得把视线转移到振动的口袋处,从贴体的裤兜里拿出了不安分的手机,淡然得看着亮起的屏幕中间那个灰色的联系人头像框,任凭它继续响了几秒钟。

依旧是面无表情。

“喂……”

男人的声音有一丝丝的沙哑,那种一场刻骨铭心的恋爱夭折了之后才能听得到的那种沙哑。

“您好,董先生。货物已经到了,等您揽收。”

男人依然保持着胳膊高举的姿势,可是贴在耳畔的电话另一头已经掐断了声音。

高楼顶层再一次袭来一阵寒风,席卷的气流夹杂着数以万计的雪粒,刮痧般划过男人的面庞。

他的耳朵里只听到了雪的声音。

男人慢慢放下胳膊,手里的电话顺着下垂的手掌重新滑入裤子的右口袋,动作看起来是那么的顺理成章,像是枯木枝头的林鸱,偶尔的活动之后又将融进自然。

铛铛铛铛

男人刚想转身迈步,方才放进去的手机又振动了起来。

这次的铃声,似乎有些与众不同。

都是一样的提示音乐,却不知道这一通电话和刚才的那个相异在哪里。这次的铃声,似乎真正的唤醒了这个伫立在楼顶的雕像,他迟钝得眨巴了一下眼睛,僵硬许久几乎永久冰封的面部总终于浮现出人类才有的纹理。

男人侧身低头,左手弯过腰身,撩开厚实但是是单层的上衣,被寒气冻的通红的右手钻进裤兜,将手机提溜了出来。

手机屏幕中央,虽然也是一个灰色的头像框,但是联系人的名字显示的是世间最暖心的两个字——孩子。

“喂,儿子,给我打电话?”

男人的心境骤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他似乎这时候才感受到了百米高层的寒冷,他微微躲着双脚,希望能够踩掉鞋子里的冰凉,不拿电话的另一只手死死踹进了衣兜里,向着顶层的电梯通道门口碎步行走。

“爸爸!我放学回家啦!我肚子饿,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做饭啊?我想吃爸爸做的红烧肉!”一个孩子气的声音从电话的另一头传出来。

是个男孩,语气听起来有些调皮。话筒当中有些许破音,似乎是把电话麦含在了嘴里。

“......”

男人笑了,笑容在他的脸上显得非常和谐,似乎他的这张脸,生来就是为笑容打造的,而掌控着他的身体表现出的刚才那般死寂的,并不是他。

“爸爸也想回去......”

“爸爸是不是又有事情?又要加班?”

孩子的声音从听筒处刺进了男人的心房,他的拧紧了眉头,但是看起来,不是在气孩子的抱怨,而是在气自己。

“是的...爸爸我......”

“那我自己做着吃咯,爸爸你又欠了我的一顿红烧肉哦!”

男人嗯了一声,电话的这边,他在疯狂的点头。

“那爸爸什么时候回家?会很晚吗?”

孩子真的很懂事。

“爸爸就是加个小班,不需要太久的,很快就会回去。你在家里照顾好自己啊!一定要听妈......爸爸的话,写完作业再玩,听到没有?我回去要检查的啊!你可别想着糊弄爸爸。”

“好啦爸爸,我都知道。”

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再一次被掐断了,嘟嘟嘟三声过后,再也没有了动静。

电话的挂断感觉也挂掉了他的灵魂,男人孤零零的站在铁盒子一样的电梯里,四面都是光滑得反光的铁皮,每一侧都映照着男人单薄的影子。

男人一个人靠在电梯的一角,双手忽然抱起头,开始痛哭流涕,好似天崩地裂,顷刻之间泣不成声。

......

叮!

一层,电梯门打开,男人依旧是方才楼顶那般神情淡漠,面无表情,不过他的眼神不似先前,而是从内向外映射出一丝丝太阳的光芒。

......

“您好先生。”

四个身着奶白色的塑料防化服的工作人员在街道的某个拐角敲开了一家住户的房门。

似乎不用这些工作人员多说什么,从开门的那个衣着整洁,头发蓬松的男子惊愕的眼神当中来看,他已经明白了他们为什么会堵在他家的门口。

“我没有感染!你们为什么要抓我?!我没有感染!”

男子顿时失去了与其光鲜的衣着相符的所有风度,瞬间就变得歇斯底里。

“先生,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

冷漠的语气隔着一层反光的透明塑料隔板传递出来,像是相聚千里的人在隔着机器说话。

四个工作人员身后,还跟随着两名持枪的士兵,他们一直与男人保持着十步的距离,始终是一种观望亦或者守望的态度。

“你们不能就这么随便敲响一户人家的门,然后把里面的人带走!你们有逮捕令么?!你们要限制我的人身自由么?我享有人身自由的权利!”

这个男人眼神虽然犀利、愤怒,但是光芒的背后没有丝毫支撑,感觉是空的,像一个只是蒙上了一层名为“坚强”薄膜的纸架子。

“先生,您在12月11日到12日的夜间曾偷偷潜入过隔离区,与感染患者接触,已经严重违反了《新条例》第二十八条第一款的规定,现在我们将根据该条法律第三款依法对您进行拘留检查,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

“我就看她了一眼!只是看一眼……你们不能抓走我!不能...不可能......货还没到......我还不能进去......”

男子的精神状态恍惚不定,言语断断续续,就像是精神错乱之人丧失理智前毫无逻辑的喃喃呓语。

“人进去了就要死!那不是活人的地方...活人,需要摧毁!”

四个防护服不再听他疯言疯语,齐步上前,其中一人手中攥着金属的手铐和嘴套。这些包藏着暴虐与荒蛮的工具是专门定制的——为人定制的。

男子露出了被狩猎的恐惧,挣扎后撤,想要在这群人的脚踏进门槛前把门彻底关死,然而现实没能随他所愿——男子被四个防护服左右高高架了起来。

此时的房门是病院的入口,而男子是脱逃的精神病人。

“你们不能带我进去!不能!”

男子歇斯底里的高呼,挣破的喉咙吸引了整条街人的注意。

“我要揭露你们!揭露你们的谎言!”

男子更加剧烈的扭动了起来,四个防护服居然有些难以控制的住。灰白色的毛衣因为男子的扭动收缩团了起来,大片泛着霉斑一般的黑红浅绿的痕迹暴露在众人的视野之中,它们一直从男子的下腹蔓延到了被毛衣遮掩住的胸口。

“天啊!斑红症!”

原本围观的人群宛如池鱼受惊一般四散后退。

“他被感染了。”

不知道是四个防护服当中谁发出的声音。

“已经接近十二个小时......”

似乎是某种暗号或者警示。

原本打算将他收治的四个防护服听到这个数字之后都各自松手,不约而同的后撤了一步,包含着火焰的寒冷在以男子为中心的圆圈当中暗涌。

围观,像是古巫祭坛旁的祭祀,任由剧烈挣扎的祭品挣脱,跌倒。

“你们这群伪善的罪人!”

男子瘫坐在门口与马路的交汇处,但没有立即从地上爬起来,他的脖颈之上已经流淌出了小溪,身下的一方沥青也已经润成了更深的颜色。

“哪里有什么医治?!全部都是扯蛋!都是众人的独裁!以多胜少的暴力!根本就是将死之人的集中营!是万人的坟墓!这里没有希望了!我们没有希望了!就算墙建好!也迟早都要轮到每一个人的头上!你们还不懂么?!”

男人哭了,哭声不似来自于任何见过的情感,是愤怒,还是悲伤?难道是怨恨?从他眼眶里流淌出来的不是泪,而是猩红的血。

四个防护服动了,他们分别从各自携带的背囊当中取出了不同的东西,从路对面街角的方向能够瞥到的,有白色的塑料,白色的喷壶......

这些白色,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了灵堂。

“我们不可能胜利!在这场战争之中,我们注定灭亡!没有天堂!没有地狱!所有人!肉体!只有肉体还活着!我们在做什么?拯救?不是!错了!我们在屠杀!屠杀肉体!埋葬灵......魂!”

砰!

一声枪响,男人的最后一个字在子弹贯穿头颅之后吐了出来。

人群发出了惊呼,随后惶恐四散,只把干呕留在了身后。

男人淌着血倒在地上,白色的雪和白色的布一起掩埋在他的身上。除了四个白色的人以外,连乌云都变得沉默不语,风都不愿意参加他的葬礼。

路对面的拐角,一个男人的身影悄悄闪没,路口原本塞满了垃圾的垃圾桶上方多出了一个撕开了的白色纸板盒子。

盒子不属于男人的,属于两个存在过的人,曾经属于,现在……。

鞋盒大小的纸箱子之中,塞满了各式各样的彩色烟花棒,每个的形状都不太一样,裹着火药的彩纸色彩斑斓,像是把三十多个旧的春节都卷在了一起......

(《灾后新条例》第四条有规定,所有火药制造工业全部收归国家严格管控,严禁任何私人企业以及公民以任何形式制造火药(包括烟花爆竹)或买卖交易。)

夜。

雪已经行至它的暮年。

白日里被裹上了一层白布的城市在夜晚又被关进了停尸间。

在月亮掌管天空的时候,噪声是被明令禁止的,光也是。

看不见细节的城市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扇被关了禁闭的窗户,一张足以供两个人翻云覆雨的大床上,一个刚满十周岁的小男孩睡着正香。

男孩小小年纪居然也学会了打鼾,微弱略显可爱的鼾声里,吹出了梦的纹理。

这一定是一个非常温暖的梦,因为男孩在鼾声的交织之中夹杂了笑的笔触。

客厅,一共70平米的家,它就占据了近乎一半。

空旷、冰凉,就和外面的城市一样——被死死冻住了。

它虽然大,但没有搏动,不是这个家的心脏。

60英寸的液晶大屏幕闪烁着连绵的画卷,可是没有声音。电视里的人声情并茂,演绎的一定是一个精彩动人的故事,看的人却把它剪成了一部哑剧。

这一下就变了味道,就和外面的世界一样——身着彩翼的鸟冲进了长满荆棘的树林,梵高的向日葵硬塞进了黑白的胶片里。

冷?

不对。

熟睡的声音从虚掩的房门里传来,带着有节奏的韵律,如夏日温柔的海浪,此起彼伏。于是,哑剧变成了歌剧。

或许,这部电影确实还有着别的色彩。是夹心的饼干,最好吃的部分隐藏在这不忍打扰的静默里。

男人,他卧在软到可以陷进去的沙发上,皮质的沙发已经呈现出了时间留下的力场:以男人为中心的一个凹陷,还有一个凹陷,就在男人的身旁。

可是另一个是空的。

卡斯托尔弄丢了波吕杜克,纯净的心没有了玛阿特头上的羽毛。

“我想退出。”

男人拨通了电话,没有待接过程的响铃,他拨号,那边好像在号码飞入的那一刻打开了等在出口的笼子。

“董先生,你知道规矩的。”

“我知道。”

男人的身子陷得更深了,几乎栽进了沙发的怀抱。

静默,通话依然在线。

“我不能以这种工作维持生计,我已经仔细的思考过了。”

男人抬头,无声的光在男人的眼睛上跳跃演奏。鼾声,都是鼾声,这是男人看到的最美的曲子。

“我不得不退出,请你们谅解,我真的需要干一份正经的工作。”

“董先生,我们理解你的顾虑。”

摇篮曲的演奏在步入安详的那一段旋律戛然而止,每一串音符都在此时此刻高悬,男人的呼吸也变得紧张。

“经过再三考虑,我们可以允许你退出。”

“那真是太好了......”

“但是,我们有一个要求。”

又是一次刻意的停顿,它撕裂了男人精神的壁垒,窒息的小蛇慢慢渗透进僵死的地板,美杜莎的暧昧从脊骨侧方袭来。

“什么要求?”

“你需要完成我们派送给你的最后一单任务,完成后立刻搬离这里。”

男人的左手探向了一旁,搂到的是空气,抓到的是来自时空的回忆。

“好!”

“董先生,合作愉快。哦对了,希望您搬离之后能遵守合约,如果违背...您知道规矩的。”

电话挂断,男人失去了所有的语言,他的手落在了沙发遥远的印痕上。

两个凹陷下去的坐痕,比男人的留下的小上了许多——这是另一个影子留下的痕迹。

刚才电话的另一头提出的最后条件,是摆在餐桌上的陷阱,写在纸上的鸿门宴,男人本来是犹豫了的。是影子,给了他力量。

“小蜜,我们睡觉吧。”

男人轻轻地呼唤,疲惫与释然同时打开了水闸。他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上面浮现出了一行小字:小庆,祝你好梦。

所有的光消失,房间回归了夜的被窝,只留下男人一人面对着空的孤独。

这么严密的房屋,风是透不进来的。

他缓缓侧身,心口压在了印痕之上。

曾几何时,他们拥有的时间,比沙漠还多,可又不知从何开始,他们留下的时间,比一棵树还要少。

男人也随着鼾声的节律步入期待已久的梦境,梦里的他尚能使破镜重圆。

所有由时间持笔镌刻下的花纹,终将也由时间自己轻柔抹去。

“自然多好,有夏蝉有冬雪,有白夜有昼明,有一切祥和与安宁,不似人间,循规蹈矩,满目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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