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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门外藏青色的帘子垂挂着,下人们都被遣了出去,整个院落里安安静静的,因此书房中传出的声音更加明显。
只听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道:“京华,你十二岁中举人,小时候祖父多么期待你成材,难道你都忘记了吗?我们两个天不亮就要起来读书。你三岁便启蒙了,那么小小一个人儿l,寒冬腊月的,双手都冻得通红。我们两个在那炉火都没有的书房里站着,你怕我肚子饿,特意从厨房里要了烤白薯与我分着吃——这些你都忘了?”
赵宝珠在外面听着是叶京华小时候读书的事,正觉有些感动,便听到男子轻飘飘的声音传出来:
“是大哥记错了。那白薯是你怕被祖父发现,硬塞给我的。”
书房内,叶家大哥很明显地被噎了一下。
接着,他有道:“不必细究这些,我只问你,你若是不考取个功名回来,就不怕祖父老人家从荥阳赶过来敲你竹棍?”
房中,叶京华沉默了片刻,接着道:“祖父离京之前便说过,仕途之事随我。”
叶家大哥又是一噎,好半响后才幽幽道:“……祖父自小便偏心于你。你应当也要知道回报才是。”
那话里的醋味都要飘到门外来了。
在外屏气凝神的赵宝珠都不禁弯了弯嘴角。虽然听墙角不是君子之为,但是这兄弟俩的谈话实在有趣,赵宝珠在外面鬼鬼祟祟地转了一阵,还是走到了书房外的一颗小树下,不打算打搅他们哥俩儿l说话,准备等里面说完了他再进去。
屋内,叶京华敛下眼,端起面前的茶杯饮了一口。
书房内飘散着眉山清露茶的香气,叶宴真一看他这小弟这幅似下一瞬就要遁入空门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将手中的茶杯重重放到桌上:
“娘回府后为你不肯下场的事已经哭了好些天了。她自小最宠你,自从你分出府来,她日夜担忧,不论得了什么好的都要差人送来一份。”
叶宴真皱眉看向叶京华,道:
“京华,你从小便是我们兄弟中间最聪慧的,你的心思我参不透,但是只有一句话要劝你。”他剑眉微敛,双手交握在膝上,:“自年后圣上已经先后三次召你入宫,有几次三番遣人来寻问你的名帖送上了学政司否,这里头是什么意思你应当也知道。”
叶宴真眸色微暗,看着依旧低垂眉眼坐在书桌前的叶京华,沉声道:
“圣上不会再容忍你继续避世下去了。”
他声音发紧。
叶京华听了,神色没有太新笔趣阁动,在氤氲的水汽中抬起眼,将手中茶杯放回桌上。
叶宴真紧盯着他,道:“圣上这些年来对父亲重用有佳,年前大姐姐晋了宸妃,五皇子也渐渐大了——现在朝堂中有消息传出,祭祖之后圣上已经决定要封五皇子为王。”
五皇子正是叶家大姐,如今后宫中最受宠的宸妃的亲生儿l子,如今刚满十三岁。要知道按照本朝的规矩,皇子都要在及冠之后才会被封
王。连往日的太子都是在及冠之后才正式登上储位、迁入东宫。而五皇子却在年仅十三岁时就传出封王的消息,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现在叶家荣辱,全都系于你一人之上。京华,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再这样固执逆着圣上的意思,父亲在朝堂上如何对圣上交待?大姐姐在后宫又如何自处?”
他这话算是说得呕心沥血,字字诛心了。若是一般的人听了,定会立即下跪磕头,大喊自己不孝了。
但叶京华眉目淡泊,他微微抬起眼,从书桌前站起来,缓步走到叶宴真身前,递给他一张叠起的信纸。
“这是祖父昨日寄来的。”
叶宴真闻言一愣,叶家这位老爷子早就告老回到了荥阳老家,甚少过问京城中事。家人之中,只有叶京华与他有书信往来。
他疑惑地看了叶京华一眼,低下头将手中的信纸展开,便见宣纸上写着气势恢宏的两行大字。
登高跌重
功高盖主
宣纸上另外半个字没有,但这八个字却是写得锋芒毕露,力透纸背,让人看一眼便心中发颤,似是威慑,又似是警告。
看到那两行字,叶宴真眉尾一跳,心中猛地一突。便听到叶京华轻声道:
“正因为父亲位极人臣,宸妃娘娘宠冠六宫,我才更加不能入仕。“
叶宴真呼吸一滞,他自然明白叶京华的意思。只是现在叶家在京城风头无两,特别是自三年前太子的事情之后——在这大好时机面前,谁都不免被富贵迷了眼睛。他沉默片刻,抬起头道:“……圣上是明君,待叶家宽厚,也不一定就会——”
叶京华打断他,琉璃双眸在春日的阳光下显出一丝冰冷:“你要将叶家生死,全系于圣上一念之间吗?”
叶宴真登时愣住,沉默下来,半响之后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低下头用右手撑住额角。
叶京华收回目光,将叶老爷子的信叠起来凑到烛火前将其点燃。回身见叶宴真一副颓唐的模样,亲手斟出一杯茶放到他面前,淡声道:
“朝中有父亲与大哥便足够了。”他在另一边的座椅上坐下,道:“我自小便胸无大志,大哥是知晓的。”
闻言,叶宴真蓦然抬起头,看向叶京华:“……你这句话,可是真心的?”
叶京华与他对视片刻,偏头敛目道:“自然。”
叶宴真定定看了自己这个有仙人之姿的小弟片刻,眸中神情复杂,终是长叹了一口气,颓然低下头,抬手揉乱了自己的额发:
“……是大哥耽误了你。”
他黯然道。
叶宴真自小便知道自己这个小弟天资卓然。叶京华十二岁中解元,十三岁入宫伴读,当时与太子同进同出,谁人不赞这是一对相得益彰的明君能臣。论天资,论心性,论做官,叶宴真自问这三样他样样比不上叶京华,因此他便愈加勤奋,心道自己这个大哥无论如何都不能给小弟丢脸。而天道酬勤,他也如愿在春闱之中被点了探花,入了仕途。叶宴真踌
躇满志,只等将来叶京出仕,他也能帮衬一二。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谁都不知道那几乎是板上钉钉将继承大统的太子竟会出了变故,而朝堂上的形势则是一夜间翻天地覆。
“若我早知我们兄弟只有一人能入官场,大哥绝不会挡你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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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宴真难过的情绪一滞,抬起头来,竟看见叶京华正半倚在桌旁,手里拿了一块玉石把玩,看起来竟是半分没把他刚才的话听进去的模样。
叶宴真登时气结:“你、你——!”他隔空指了叶京华好几下,见他竟不知从何处拿出一只矬子开始在玉石上雕刻纹样,大怒道:“玩物丧志!我看你根本就不是为了家中考虑,分明是你想躲懒罢了!”
叶京华连眼皮都未抬一下:“玥琴。”
他话音落下,一个着妃色裙装的侍女无声无息地从屋内走出,朝叶宴真福了福,道:“奴婢送大少爷出府。”
叶宴真看着面前的丫鬟,一张俊脸被气得青了又白、白了又紫,敢情他刚才的一番话都被当成了放屁!他恨恨瞪着叶京华,怒道:
“好好好,看我将来还吃不吃一颗你这小叶府上的米!”
说罢他甩袖离去,玥琴连忙跟上,为叶宴真撩开帘子。
叶宴真面色黑沉,因攒了一肚子气,出门看到灿烂的太阳还眼花了一阵,他用力闭了两下眼睛,一睁开便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不远处的桂花树下,穿着短袍,看着像是个小厮模样。
下人们因在他们谈话之前就被全遣了出去才是。
叶宴真双眸一利,怒喝到:“谁在哪?”
站在树下的人正是赵宝珠。他本是想等着叶宴真出来再去找叶京华好好劝劝他参加春闱,没成想却在外面听到一段这样的秘闻,一时间受到极大冲击。
赵宝珠听得一愣一愣,在皇室亲贵面前那种小农的怯意又露了出来。被叶宴真那双凌厉的黑眸一看,当即吓得抖了抖,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赶忙小跑到叶宴真跟前,拱手道:
“见过大爷。”
叶宴真正憋着一肚子气,见赵宝珠竟敢在此偷听,刚想开口将这个鬼鬼祟祟的小厮骂一通,却骤然瞥见了赵宝珠的小半张侧脸。
“你——”
叶宴真眉梢一跳,心中一顿,双眼略微眯起。隔了小半响才低声道:
“你抬起头来。”
赵宝珠依言抬起头,小心地看向叶宴真。叶宴真看到他的面孔,眉间的怒气去了三分,目光细细滑过面前少年的一双猫儿l眼,忽得点了点头,笃定道:
“就是你。”
他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把赵宝
珠搞蒙了:“啊?”
叶宴真将又道:“你可叫宝珠?”
赵宝珠闻言更加惊讶:“大少爷认识我?”
叶宴真没回答他,而是用似乎在审视些什么的目光再将赵宝珠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才悠悠收回视线,低声喃喃道:“还算那么回事。”
赵宝珠一头雾水,心想这大少爷难不成是被气昏了头了?谁知接着,他就见叶宴真从腰上取下一枚玉佩,递给他:
“今天我没带别的东西,这个你先拿着,算是见面礼。”
赵宝珠愣了好一会儿l才反应过来,手里的玉佩触感细腻冰凉,刻着一个‘真’字,一看就是贴身之物。赵宝珠瞪大了眼睛,转过头急道:
“大、大爷,这我不能收——”
谁知叶宴真刚才将玉佩扔给他就走,他身高腿长,现今已快走到门口了,听到赵宝珠的声音,只是遥遥挥了挥手。
赵宝珠见他闪身出了门,捏着玉佩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叶京华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宝珠?”
赵宝珠转过头来,果然见叶京华背手站在廊下,见他看过来,眉眼间带了些笑,朝他招了招手:
“过来。”
赵宝珠走过去,叶京华见他额上泌出些许薄汗,拿出手帕给他细细擦了,问道:“跑哪儿l玩去了?一头的汗。”
“少爷——”赵宝珠为难地将手中的玉佩递给叶京华看:“刚才大爷给了我这个,说是见面礼。”
赵宝珠看到他手中的玉佩,眉头便微微一皱,见到上面的’真’字时,面色一下黑了下来。
赵宝珠见他将玉佩拿在手中把玩,神色晦暗不明,疑惑道:“少爷,这是什么意思啊?”
叶京华好半响才抬起头,瞥了他一眼:“没什么意思。”
赵宝珠莫名被他这一眼看得打了个颤,心道少爷心情好像不好。
叶京华将玉佩握住,揣进怀中,淡声道:“我先替你拿着,改日还给他,好吗?“
赵宝珠呆呆看着他,心想你将东西都收好了才问我?叶京华见他不答,转过脸来,微微眯起眼睛:
“怎么,不愿意?”
“没有没有——”
赵宝珠立即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那玉佩价值不菲,还是叶宴真的贴身之物,他也不敢拿。
他不知道的是,这事日后传到了叶夫人耳朵里,她大惊失色,当即就把叶宴真从衙门里提了过来,狗血淋头地骂了一通。
叶宴真跪在老娘面前,一个已做官娶亲的人,被骂得如个孩子般垂着头,半个字都不敢说。
叶夫人眉目瞪圆,用染着红豆蔻的手指指着他,怒道:“你再重新说来!”
叶宴真嘴唇嚅喏了两下,低声道:“我……那不是身上没带旁的东西吗?既小弟和他——我这个做大哥的也不好什么都不给啊。”
叶夫人简直被气得七窍生烟,抄起手边的账本便朝叶宴真扔过去:
“没长脑子的东西!”
“还是什么状元榜眼,什么朝廷大员、我看你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还是趁早日去跟上峰请了辞吧!省得给朝廷添乱——”
叶夫人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见叶宴真垂着头,面皮刀枪不入的模样,深深地叹了口气。她这么多孩儿l里,也就只有叶京华这么一个玲珑人儿l。她骂得自己也有些气喘,抚着额头在椅子上坐下来,低声道:
“正因为卿儿l与他是那样,你才更不该将贴身之物给他,还是玉佩这样的物什——”叶夫人一想到就额头跳着疼:“你啊你,怎得这么不留心?”
叶宴真看她一眼,低声道:“他、他是个男孩子……我就没多想。”
“男孩儿l也不行!”
叶夫人利声道。她转过脸来,头上的钗环也跟着叮当作响,瞪着叶宴真道:“你且等着吧,等你下回去他府上,看他不揭了你的皮!”
叶宴真闻言抬起头,刚想辩驳自己是他大哥,百善孝为先,叶京华又能拿他怎么样?但一想到小弟那双琉璃星眸,叶宴真忽而打了个冷颤,又想起幼时每每被这个小弟暗算的时候,终是低下了头,朝叶夫人拱手道:
“请母亲教我。”
叶夫人见他这般,终于挥了挥手让他起来,缓声道:“隔一两日,找你媳妇挑一两样好的,叫她带过去。”
叶宴真这才如蒙大赦,抬头道:“谢母亲。”
叶夫人现在看他一眼都嫌多,打发他回衙门去上职之后,又叹了口气。虽早知道叶宴真劝不动他那小弟,但真见他灰溜溜地回来,叶夫人还是有些失落。她斜斜倚在桌上,看了眼窗外枝头冒出的嫩芽。
离春闱还有一月有余,不知他们叶家是否还有转机。
·
时间回到当前。
赵宝珠在外面听了他们的话,本来勇气就去了三分,如今见叶京华脸色不好看,更是不敢再劝。人家亲哥哥都劝不过来,他一个外人说几句话又能顶什么用呢?况且……听叶京华先前所言,这朝局似是甚不明朗,若是他为了一己私欲让叶京华进了泥潭那可如何是好。
再说,赵宝珠暗暗看了眼面前男子如玉般的侧颜,心道叶京华是他平生所见最厉害的人物,他做的决定必然有他自己的道理。
叶京华对赵宝珠心中对自己满溢的敬佩一无所知,他此刻正攥着手里的玉佩,好半天都没说出话。过了好半天,他的脸色才微好转一些,叫了个人将玉佩送出去,接着走过赵宝珠身边,低头看他写的字:
“玉佩……你若喜欢,我改日给你另刻一个。”
赵宝珠写着字,头也不抬地道:“我要玉佩做什么?”
现在他已经习惯了叶京华时不时在身后说话,不会被吓到了。叶京华闻言,眉头微微蹙了蹙,又松开,看着赵宝珠认真凝神的侧脸,低声道:
“既不喜欢玉佩。你属兔,不若给你刻只小兔。”
赵宝珠一温习起学问来全副心神都在书本上,
一时没听清叶京华在说什么,嘴里模糊道:“嗯,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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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宝珠这边正写着字,却突然感到后颈上一冷,手下在宣纸上留下一点浓黑的墨迹。
“好凉!”
赵宝珠打了个冷颤,扭过头去便见叶京华拿着一块玉石,朝他微微挑了挑眉锋。
赵宝珠早跟叶京华混熟了,没了许多顾忌,见状没好气地嗔道:“少爷这是干什么?我正写字呢。”
人混熟了,就不免露出些本性来。赵宝珠虽家中清贫,却也是自小被爹娘宠着长大的,说这句话时略嘟着嘴,似嗔非嗔,倒有些像在撒娇。
叶京华一愣,接着脸上浮现出些许笑意来,走进几步,在赵宝珠身边小声道:“好,你写吧,我不扰你了。”
赵宝珠看了他一眼,撅了撅嘴边,回过头继续写字。叶京华在他身边看了一会儿l,忽得从身后伸出手,握住赵宝珠的右手。
赵宝珠一惊,刚想收回手,就听叶京华在他耳边道:“别动,我教你写。”
说罢,叶京华修长的手指便将他的手包裹住,微微一动,带着毛笔在宣纸上勾勒出极优美的一捺。
赵宝珠一见便看直了眼,也顾不上身后叶京华身上传来的点点幽香,屏气凝神感受着叶京华带着自己手上的力道。
可这一感受,赵宝珠的思绪却渐渐地跑了偏,他先是注意到,叶京华的手指比他的修长不少,比他的手热一些,身上透着衣物上的熏香气味,因着身量高,身形投下阴影越过了他,投在了面前的宣纸上。赵宝珠有些出神,看着那抹阴影,忽得缩了缩肩膀。
“看,这个「愈」要这么写——”
这时,叶京华舒缓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赵宝珠,像是忽然从梦中醒来一般,打了个寒颤,脑子还没理清楚,嘴先快一步,扭头朝叶京华道:“少爷不是要给我雕小兔吗?”
叶京华闻言一顿,扭头看向他。
赵宝珠嘴角微不可查地颤了颤,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神色,接着,便见叶京华极包容地冲他笑了笑,松开了手,直起身来:
“好,先刻小兔。”
说罢,他便转身去拿了刻刀,真拿了刚才那块极好的羊脂白玉,到一旁的飘窗下刻小兔去了。
赵宝珠看着他离开,不知为何心里一松,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这天他学得浑浑噩噩,虽叶京华后面没再来逗他,赵宝珠却始终魂不守舍,连吃饭的时候都双眼发直。邓云见每日吃饭都跟饿死鬼一般的赵宝珠今日居然吃得不香,还把盘子里的红烧肉都剩下了,奇怪地拧起眉,看他许久后伸出两指,往赵宝珠额头上弹了一计:
“啊!”赵宝珠吃痛,回过头来瞪他:“邓云!你打我做什么?”
邓云嗤了一声,“终于回魂了。”随后转了转眼珠,凑过来对赵宝珠耳语道:“明日便是你放假,出府想买些什么?哥告诉你去哪买。”
赵宝珠闻言一愣:“放假?”
邓云道:“是啊,你的月假,明日可以出府,你忘啦?”
赵宝珠有小片刻出神,接着抬起手,猛地朝额头上一拍:“对啊!我都忘了——”他的名帖!
赵宝珠这才记起来他的名帖还下落不明的事情,第二天起了起了个大早,收拾好自己的小包袱饭都没吃就想往外跑,被主屋里的叶京华瞧见了,将他捉过来吃了早饭,又让他加了衣服,这才放赵宝珠出门去。
“酉时前回来。”
叶京华正垂眼整理他胸前的衣襟,嘱咐道。
赵宝珠奇怪地看他一眼,没想到回来的时间这人还要管。
叶京华没听到他的回答,抬起眼:“知道了吗?”
赵宝珠连忙点头称是。叶京华这才满意,低头解开了钱袋子,从中拿出一把碎银子来塞给赵宝珠:“出门不要带那些整银,带上这些好买东西。”
赵宝珠顿时瞪大了眼睛,推拒道:“少爷,你给我这做什么?我带了钱呢。”
叶京华被他拒绝,抬眼看了他一会儿l,眉头微蹙道:“你要买什么用得上整银?”
赵宝珠的眼睛睁得更大,叶京华给他的那些个银元够一家三口吃吃喝喝大几年去了!他可是一点儿l都不敢动,闻言他将自己的包袱解开给叶京华看:
“少爷,我真的带了钱了!”
叶京华低头一看,见他的小破布包里赫然裹着一吊子铜钱,登时皱紧了眉头:
“这点钱怎么够。”
赵宝珠急忙道:“少爷,真的足够了。”
叶京华看他一眼,也懒得跟这小头倔驴多费口舌,不由分说地将碎银塞进赵宝珠的钱袋里,打发他走:
“去吧,早点回来。”
赵宝珠无法,只好揣着一兜扎实的银钱出门,心里却打定主意不要用叶京华的钱。
为防他迷路,邓云专门拿了幅最新的京城舆图来给他,听说是方勤亲手画的,上面先是用两个方形大框画出了东西市,其中又用一个个精致的小方形画出各间商坊。赵宝珠当日进京,一是初来乍到又头昏眼花,二是被长安城的繁华所震慑,所以才晕头转向。现今所有地方都明明白白列在一张纸上,赵宝珠看得清楚明白。
他从京城西南侧的怀化门进,照着当日那位蓝将军指的方向,本来是应当沿着宫墙走,到东门上的通清市,那里面标注了不少客栈。然而中间他遇到了那小贩,因此方向转了个弯儿l,直朝着城中心去了!
赵宝珠一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那日他分明是被那小贩坑了!
“竟有这样的事!”
赵宝珠捏着舆图气得七窍生烟,没成想那小贩竟然如此坏心。要是等哪天被他抓着,一定胖揍那小贩一顿!
气归气,赵宝珠如今却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他平了平气,照着舆图上标注的方向一路找到了学政司。谁知找到值班的差吏问了,近日里并没有人捡到名帖送来。
每逢春闱,各地偏远处的举子上京赶考,路上名帖丢了或是被抢了都很常见,年年都有,学政司的差使也早习惯了。他见赵宝珠满面愁容,好心道:“现在就算去信到益州学司要你的底帖,一来一去至少也要大半月功夫,不定赶得上春闱。我今日先帮你把信送出去,但稳妥起见,你还是好好再找一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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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使被他夸得老脸一红,实际他也是看赵宝珠如此年轻便中了举人,衣着不凡面容俊秀,虽看籍贯是从小地方来的,大概也是在京中有门了不得的亲戚,所以便存了结善缘的心思。
赵宝珠道着谢,出了学政司。这些官府衙门都建在高处,从门外望去,便见脚下熙熙攘攘的京城东西市、一大早便是人头攒动。赵宝珠长长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能找回名帖的希望分外渺茫。
果然,赵宝珠顺着自己来时的大街走了一遍,周围曾去过的客栈酒楼都一一问了,没人曾捡到过他的名帖。倒是有店小二认出了他,没想到当日的小乞丐竟摇身一变,成了如此体面的模样,且话里话外还是在找举人的名帖。有人惊讶之下怀疑赵宝珠是否是在说谎诓骗他们,另外一些却是想到当日他们将赵宝珠打出去的样子,顿时吓得脸色煞白,纷纷跪下来向赵宝珠磕头认错。
赵宝珠见他们这般,皱起眉去扶:“不需要你如此。当日的事我早就不介意了。”
店小二却是依旧向他磕头,嘴里道:“小的有眼无珠,无状冲撞了贵人,还请贵人老爷绕过小的这一回!“
说罢,竟啪啪打起自己的脸来。赵宝珠赶忙劝他,再三保证自己不会追究,店小二才堪堪停下来,双侧脸颊都被他自己打得红肿,却还堆着笑送赵宝珠出门。
赵宝珠出了酒楼,走到看不见那店小二的地方,这才长叹一口气,望向天空道:
“世风日下啊!”
他哪里不知道店小二如此诚惶诚恐是为了什么,还不是因为他穿着好衣裳,腰上还挂了价值不菲的上等玉牌。这单单是衣着上的变化,却让店小二的态度有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京城中权势滔天的各路官宦、贵人甚多,高门贵户家中得用的仆人都比一般人好上不少。这些店小二看人下菜碟,也是怕得罪了贵人,落得个没有翻身之地的下场。
然而这番景象落在赵宝珠眼里,却让他生出些别的感慨。他低着头,发着愣走在街上,低声喃喃道:
“我穿一件好点的衣服,就将那店小二吓成那般,可见这京中权贵平日里是如何仗势欺人,才叫他们如此害怕得罪人。”
赵宝珠想的很清楚,店小二也好,骗他的小贩也罢,他们也不是生下来就捧高踩低,惯会看人脸色。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必定是那些个高官贵眷,皇亲国戚日日飞扬跋扈,才连带着整个京城的风气都变成现在这般。
他这样想着,脑中浮现出叶京华的面孔。他们少爷是绝不会做出仗势欺人的事。
赵宝珠没注意到自己的思绪又渐渐偏到了叶京华身上,正想得出声,忽而听到一道声音:
“要说这装模作样,谁还比得上叶家那位呢?”
赵宝珠正想着叶京华,又骤然听到叶家,抬头一看、便见是两个书生打扮的男子坐在酒楼二层,正巧就在他头顶上方。
其中右边那人手握一只折扇,正兴致勃勃地与另外一人说:
“上回春闱便闹过一阵,他便搞了什么分府的戏码,这次又闹,我听说圣上见天的遣人去叶府上,三催四请的,他却就是不递名帖。今日说病了,明日不在府里,后天又说还未娶亲不好出仕,我看光是他找借口的花样就可以写出一!”
他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赵宝珠一听便知道是在说叶京华,且字字句句里显然是不怀好意。他立即顿住脚步,眯起眼看过去。
便见那拿扇子的书生对面,穿青色衣衫的男子面带微笑,道:“他这样推三阻四,难道不是伤了圣上的脸面?”
“可不是吗。”拿扇子的书生眉飞色舞道:“你想想,三年之前他不下场,况且还可以说是遭了那桩事。他毕竟是太子殿下的伴读,一时说自己伤心过度倒也说得过去。但这三年过去了,他要再不下场,我看他们叶家要怎么解释!”
他对面的青衫男子淡笑不语,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扇子书生越说越来劲,坏笑着道:“要我说,他这个所谓的神童早就该落马了。什么样的神童推三阻四地不下场?你看看曹家的那位,虽是十五岁才中举人,但人家春闱一举夺魁,如今做官都做了三年了!往日有太子殿下为他遮掩,现在好了,我看他这次拿什么借口脱身!”
他说的起劲,丝毫没注意到赵宝珠正站在廊下,冷冷盯着他。这一番话后他算是听明白了,这两个书生话里话来都在说叶京华名不副实,暗讽他是因为学问疏漏才不下场春闱。
赵宝珠紧攥着双手,冷着脸走进酒楼里,立刻有小二迎了上来,问他:“这位客官要吃什么,可有订座儿l?”
“我上二楼。”赵宝珠眼睛盯着二楼上那两个人,随口道:“饭菜你看着上点儿l。”
“诶!”店小二见他如此爽快,笑眯眯地将他引到二楼,就回头去准备饭食了。
赵宝珠在二楼的一处角落坐下,眼睛盯着坐在廊边的二人,只见那青衣男子笑道:
“你管人家拿出什么借口。他姐姐是后宫娘娘,爹是执宰大人,哪里会缺得了借口?随意找一个便把你打发了。”
对面书生冷哼一声,将扇子’啪’地一展开,摇头晃脑地说:“我们这些寒门出生的人,自然是好打发的。他们叶府家大业大,光是圣上一年中赐下的金银就够普通人家一辈子的嚼用了。听说他那个别府,专门挑了个避人耳目的地方建的,里面的门柱子都是玉筑的,门脸上镶金,又养了一屋子相貌姣好的丫鬟,豪奢淫逸之极。谁知道他不娶亲又不出仕,天天躲在那金银窝里是在做什么?”
赵宝珠在一旁听了,一双眼
里满是怒气。什么玉什么银?真真只有这些碎嘴闲人能想得出来!
同时,青衣的男子笑了一声,摇了摇头道:“金银虽好,但圣人有言,俭节则昌,淫逸则亡。这位叶公子还是眼光浅显了些,靠着执宰大人和娘娘得了圣上青眼,便如此恃宠而骄,不是长久之道。”
那拿扇子的书生闻言笑着道:“你道那是恃宠而骄,我看他就是变着法子得朝圣上讨好呢!他装出那副世外高人般的模样,面也不露,还要圣上三推四请,可不就是吊着圣上的胃口,让他真以为姓叶的是什么不出世的名臣呢。我看他也不必叫什么慧卿了,叫胡吣最妙!”
他自觉说了个绝妙的笑话,说完等了半响,却没听见同伴的回应。一睁眼却见青衣男子正神色有些古怪地看向一旁。
他跟着偏过头,便看到一个面容十分俊俏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们桌旁,正微笑着看着他们。
少年穿着月白绣鹅黄花卉的短袍,看着年龄不大。书生见他长得好看,面上一愣,想着莫不是认识的人:
“你是谁?为何站在这里?”
“没什么。”赵宝珠笑盈盈道:“就是想来看看两个长舌鬼长什么样子。”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全酒楼的人都听见。话音一落,客人中间骤然传来几声喷笑。
被当面这样辱骂,两人一愣,接着皆是面色青白,一脸怒容地看着赵宝珠。
赵宝珠不管他们面色难看,目光在两人脸上一一滑过,慢悠悠地道:“我看两位穿着风流,也像是有学问的人。现今离春闱还有一月不到,想必两位都是胜券在握,所以才有空闲在这里嚼别人的舌头。”
赵宝珠话中暗藏机锋,表面上确实毕恭毕敬地朝两人作了一揖:“既然如此,我还得先结识两位为妙。”他直起身,指着穿白衣的书生道:“这位口齿伶俐,看这挑刺儿l的功夫必天下的事儿l见了都要一管,有状元之才。”
说罢,他又转向另一个拿扇子的青衣男子,道:“这位气质风流,面上还敷了粉,这般爱美,应当是探花!”
赵宝珠这话随时笑着说的,一听却知道是明褒暗贬,是说白衣服的那个碎嘴惹人嫌,不管他的事也要说一嘴。又说青衣服的故作风流,装作一副斯文模样,实则却学着女子般敷粉化妆。
两人登时被气得面色发白,其中白衣的那个一排桌子占了起来,怒气冲冲地指着赵宝珠:“哪里来的黄口小儿l,竟敢在这里撒野?!”
赵宝珠却面色不变,笑道:“这位兄台气什么?”他面上笑盈盈的,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先惊讶地看了白衣服的一眼,又去看青衣服的:
“难不成……两位都并不下场?”赵宝珠眨了眨眼,见两人骤然变了面色,又歪着头道:“或是连个举人都没有?”
这才是真正戳到了两人的痛楚。连一直故作淡定的青衣男子都黑了脸,攥紧了手上的折扇。白衣书生两眉挑高,额上气得蹦出青筋,怒瞪着赵宝珠道:
“无
知小儿l,你可知考举人有多艰难?岂是你空口白牙就能评说的?”
他这话一出,便间接承认了他们俩都不是举人。那青衣拿扇子的男子埋怨地瞪了他一眼,真是个蠢货!
赵宝珠的脸色骤然冷下来,阴恻道:“你既知道考举人不易。那叶家公子十二岁中解元,你可知晓?”
白衣书生自然是知道的,不仅他知道,全京城的人也都知道。当年叶家嫡次子叶京华以十二岁稚龄高中解元,次年便入宫成了太子伴读,得圣人青眼,俨然是京城炙手可热的神童。而另一方面,叶京华也算得上是盘旋在所有同龄读书人头上的阴云。
白衣书生一听可还得了,本就在气头上,被这么一新笔趣阁,口不择言道:“谁知道他那解元是怎么来的?叶家手眼通天——”
他话还没说完,就忽得腰眼一痛,跌在了栏杆上。
“放你娘的屁!”
赵宝珠被气得大了,读书人的斯文被抛在脑后,骨子里在村中横行霸道的一面又翻了出来。他直接一计窝心脚将白衣书生踹倒在地,指着人仰马翻的书生怒道:
“再给我满嘴喷粪试试看?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白衣书生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一是他看赵宝珠长得俊秀,没想到他会突然发难;二是赵宝珠看着身材瘦小,没成想力气竟然如此大。他挨了一脚,腰连后背立刻钻心般得疼了起来,一时半会儿l竟站不起来了。
赵宝珠七窍生烟,上去还要踹他,青衣男子赶忙起来拦他,用扇子指着赵宝珠:“你是谁?竟敢在天子脚下撒野!我告诉你,你这样有违法理——”
赵宝珠看到这个假清高更加恶心,回头一瞪眼,掷地有声道:“老子是你爷爷!”
青衣男子目瞪口呆,下一瞬手上的折扇就被夺了过去。
赵宝珠拿到扇子,见折扇底部吊着个晶莹剔透的吊坠,一看便价值不菲,登时嗤笑一声,翻起眼睛看青衣男子:
“你刚才既说’俭节则昌,淫佚则亡’,想必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既不喜奢侈,这扇子定然也不值几个钱。”
话音刚落,他便三两下撕碎了扇子,并将那扇坠摔碎在地上,还踩上了好几脚。青衣男子见状倒吸一口凉气,想要阻止,可已经迟了。
赵宝珠踩碎了玉坠子,抬起头拿出两个铜钱拍在桌上,仰起下颌道:“赔你的扇子。”
这么点儿l钱怎么够?
青衣男子面色发白,他那扇坠子可是和田玉的!但就算他心中滴血,现在却什么都说不出来——若是向赵宝珠索赔,说出这扇坠子的真实价值,那不就相当于自己驳了自己说的话,承认他自己也是爱慕虚荣、故作清高之辈吗?
青衣男子兀自结舌,就见赵宝珠目带嘲讽,看了他一眼,转过头去看向跌在地上的白衣书生,竟抬脚还要再踹他:
“看我踹不死你!你再说?你再说!”
“哎呦!”
赵宝珠也曾是村头打架的好手,深知打人专打脸的道理,脚重重往白衣书生脸上踹。书生被他踹得捂着开始飙鼻血的鼻子满地打滚,一边滚一边哀嚎着求饶:
“嗷!别打了别打了!大爷、大爷!饶了我这一回吧!”
见赵宝珠凶狠的架势,酒楼不知何处有人‘哟’了一声,低声嘱咐身旁人道‘去将他带过来’。
于是赵宝珠只来得及朝那白衣书生的脸上踹了四、五脚,就忽然被人从身后制住。一左一右两个男子扭住他的臂膀将他往后拉。
赵宝珠正在气头上,瞪着那跌在地上的白衣书生,仍是不解气,远远朝两人啐了一口:“什么东西!就你们这种货色还敢叫自己读书人?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怕挨揍你就尽管来,看我今天不揍死你们两个瘪三——”
注:来自红楼梦凤姐姐经典名句,大家应该也很熟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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