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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下见面礼的嘉靖心情很好,也主动说起了正事。 “陆卿是吏部尚书,就和朕说说最近一年来江南的吏治情况吧。” “是。” 陆远早已将一些干巴的数据烂熟于心,此刻答话也是张口就来,他汇报的很细,包括多少官员得到了提拔、哪些被降职、哪些被革职都一一报了数字,听的嘉靖直犯困。 数字这种东西,他只对银子感兴趣,其他的就寡淡了许多。 述职的过程乏善可陈,陆远说完之后嘉靖也只是例行公事的赞扬两句,勉励一番,大概就是让陆远新的一年再接再厉、再创辉煌之类的废话。 真正的干货在最后。 “陆卿的考成法还没有推行吧。” “臣这段时间去往浙江、福建和广东看了看。”陆远答话道:“实地了解一些情况,心中也有了腹稿,打算明年年假一结束,正月十六开始就行文各省开始推行。” 嘉靖闻言赞许道:“没想到陆卿还亲往地方了解,如此勤政朕很欣慰。” “份内之事不敢当皇上赞许。”陆远答道:“各省情况各不相同,为求殊途同归颁定考成,臣不敢不认真。” “那陆卿这转了一圈,各省都有哪些棘手的问题啊。” 陆远照实说道:“浙江最大的问题是民间隐瞒田地情况严重,田地是国家税基,浙江隐瞒的田地数量最少也有六百万亩以上,且浙江之地一年两熟,仅此一项,每年损失的田赋就超过上百万石之巨。 而这些仅为册目上的缺失,臣担心实际情况更加严重,浙江府县豪绅无算若各个如此,则严重有损朝廷威信,是故臣对浙江布政使娄志德交代过,在考成法推行之后,浙江应先从清查田册上开始着手,先着力解决这一问题,恢复国家税基元气,方可大展身手。 福建的问题和浙江则是恰恰相反,福建田亩数量不多,收成更不足浙江三成,困塞福建的问题在于山多而闭塞,但福建亦有优势,一来福建多山田可种植茶叶,二来福建滨海沿线多天然良港,且福建离着南洋更近,又同澎湖巡检司一海之隔,若能大力发展福建的航海业和造船业,则不消两年便可重设澎湖巡检司,开发澎湖岛。 双屿不过弹丸之地,多加建设都能成为汪逆纵横汪洋的要地,澎湖则更为至关重要,开发澎湖,进可食邑南洋,守可为国家屏障,是以臣之打算便是这两年内尽可能为福建筹措资金扩建港口、增建船厂。” 嘉靖听的频频点头,十分真挚的感叹一句:“陆卿确为干臣,比起朝中碌碌群臣要务实的多,不过你打算为福建措银之事,需要多少,朕这里也可助你些许。” 陆远大胆看了嘉靖一眼,迟疑着说道:“福建藩司说要五百万两。” “咳咳!” 这个数字差点将嘉靖顶的差点当场驾崩,现在无比后悔刚才所说的话。 自己那么多嘴干什么。 好在黄锦替嘉靖解了围:“不愧是陆大人,五百万两这么大的难题都能替朝廷解决,放眼满朝文武,论理财之道无人可出陆大人之右了。” 要么说你这玩意没法生孩子,给你长出来也没用,坏到骨子里了。 福建又不是我陆远的福建,那是国家的,你是一句漂亮话不说,一点银子都不愿意让嘉靖出啊。 嘉靖也觉得不好意思,毕竟自己刚说过的话不能当放屁,于是便硬着头皮说道。 “朕回头问一下户部,若是今年还有余力的话,便替陆卿筹措一百万两吧。” 好家伙,一百万两?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陆远当然不会傻到顺坡下驴,这银子真让嘉靖出的话那还不把嘉靖肉疼死。 “皇上,臣虽然有此打算,不过俗话说得好,一口吃不了一个胖子,这五百万两更不是小数,不可能一次性就给到福建有司,所以还是要缓缓推行,可能需要个年才能看到成效。” 君臣二人又互相拉扯了几句,最后嘉靖勉为其难同意了陆远的说法,银子就不用嘉靖出了,但是会给南京下道圣旨,旨意就是支持南京方面对福建的规划。 “最后就是广东的问题。” 说到广东,陆远迟疑了一下才开口:“广东是我大明朝缔结乡约最多的一个省,而且上千年来和历朝历代就盐铁专营的事没少起争执,私盐、私铁也是屡禁不止。 说到根子上还是一个乡约闹的,臣就打算取消这些乡约或者重新缔结一份新的乡约,大体的内容是” 陆远将那日在广东许下的承诺说给了嘉靖,最后总结了一句。 “用官员的待遇来做拉拢,他们这些人才愿意放弃现有的乡约制度,签属新乡约。” “甲长七品、社仓、约史、约正等人九品,那也就是说光一个广东就要一口气多出几千个享受朝廷官员俸禄的人?” 嘉靖的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一名九品的年俸是七十二石,折银三十两有余,几千人一年就要开出十几万两来,这会不会有些吃力?” “缔结新的乡约可以让广东更好的凝聚起来,对于发展是有利的。”陆远倒是看的很开:“而且行此办法可以最快将朝廷的法度落实到乡村之中,将来光是这一项多收上来的税便足以弥补这多出的十几万两开支。 臣的想法是可以让广东先试行两到三年看看成效,这两三年内这些人的俸禄暂由广东自行解决,如果成效斐然将来可以推行到江南六省南直隶甚至全国,若是成效不佳的话那便再复回原样。” “又是你所谓的试点推行对吧。” “是的。” “陆卿倒是想出了不少新鲜办法。”嘉靖很满意的笑了笑:“有时候朕不止一次的想将你拔擢入阁,替朕操持这个国家,但是一想到江南如今还离不开你,朕只好忍痛作罢。” “臣也是日夜惦记皇上,盼着能在皇上近前侍奉。” 陆远附和了一句:“不过臣作为皇上的臣子,无论皇上将臣放在哪里,臣都一定会鞠躬尽瘁,竭力去做。” “甚好。”嘉靖非常满意的点头:“陆卿不愧是我大明朝的干济梁栋,好好做吧,朕一定全力支持。” “多谢皇上。” “你在京城有不少故交,朕也知道你要和他们聚一聚,朕今日就不留你在宫中用膳了,等新年大宴的时候,朕再同你喝两杯。” 陆远再致谢恩,一口允下。 “那臣先行告退,祝圣躬安。” “去吧。” 望着陆远离去,嘉靖重新闭上了眼睛。 “大奸似忠、大忠似奸,这个陆远,朕看不透。” 黄锦便小声言语了一句:“奴婢也觉得这陆远要比严阁老更难以揣测。” “而且他比严嵩更有能力。” “那。”黄锦犹豫后说道:“是不是要催一下海瑞,让他那边尽快结案,好起复严阁老回朝坐宫。” “是得让严嵩尽快回来了。” 嘉靖嗯了一声:“不然没人能替朕牵制这个陆远。” “主子是万方之主,陆远再如何不过只是一个区区的臣子罢了。”黄锦宽慰了一句:“主子一道圣旨下去,那陆远只有死路一条。” 对这句话嘉靖只是笑笑不做任何答复。 一道圣旨就能把陆远赐死? 自己要有这般无上的权力还用修道吗? 嘉靖也想像太祖朱元璋、成祖朱老四那般人前显圣,以九五至尊坐中央而俯万方,但他实在是无能为力。 “上自泛小舟渔于积水池,舟覆溺焉,左右大恐争入水掖之而出,自是,遂不豫。” 这段话记载于《明实录武宗实录》之中,嘉靖每每思及就觉得像是一根刺、一把刀扎在自己的心脏上,让自己会不由自主的呼吸急促。 如果说自己的皇兄朱厚照贪玩坠水,嘉靖还可以强迫自己去相信的话,那么后面呢? 自落水之后,朱厚照的身体便每况愈下,朱厚照就对给自己送药的太医起了疑心,遂下旨司礼监寻访天下名医,但这道圣旨竟然被内阁封驳了! 圣旨竟然也会被驳回! 大学士杨廷和等入内呈言:“圣体违和已半月,臣等犬马微诚,殊切瞻恋,昨司礼监官传谕圣意欲令臣等拟旨博访精通医药者,臣等窃惟天下名医皆聚于太医院,又选其尤者入御药房,但当专任而信用之,自收万全之效。” 这句话很好理解,就是说给你皇帝治病熬药的御医是天底下最好的,你皇帝不需要再遍访天下名医了,就继续这般治疗下去吧,一定会康复的。 这是内阁第一次如此团结,也是第一次冒天下之大不违行使封驳权,而出发点竟然是为了阻止皇帝治病! 什么皇权、什么东厂、什么锦衣卫,在圣旨被内阁封驳的那一刻,朱厚照该有多绝望? 在人生的最后三个月,朱厚照已经病到难以视朝,而最可笑的则是驾崩时的那道遗诏。 在遗诏中,朱厚照是这么说的。 “之前诸事皆由朕而误非汝众人所能与也。” 翻译过来就是都是朕自己作的,跟你们没关系,朕死的活该。 明明阻拦皇帝看病的是杨廷和这些人,可到最后死的那一天,又成了朱厚照自己的过错。 嘉靖极度怀疑这道遗诏的真实性。 也是从此以后,嘉靖再不敢信任这些外臣,同时也深刻知道这些外臣的恐怖。 他的自保手段就是躲。 躲在幕后去操控这个天下。 官员不是一个个体而是一个群体,是群体就不可能一条心,这就给了嘉靖幕后操控的机会。 他同时扶持几个党派争权,这样自己就是永远安全的。 但防来防去,嘉靖做梦也想到会防不住自己的枕边人。 最宠爱的妃嫔王氏、曹氏竟然会指使宫女勒死自己! 若非是这些个宫女慌乱之下将绳子打成死结,那嘉靖就成了大明朝第一个被宫女谋杀的皇帝,从此贻笑史书。 当时司礼监对外的宣称是两个妃嫔为了争宠犯下此事,想着以此污蔑对方,但妃子为了争宠哪有杀皇帝的道理,把皇帝杀了还争谁的宠? 总不能陪实体睡觉去吧。 嘉靖从此之后便从乾清宫搬进了西苑,孑然一人幽居,身边也不再用宫女只用太监。 这些遭遇让嘉靖怕了,而且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 嘉靖清楚的知道皇权已经衰弱了,所以自此之后嘉靖做的每一件事都恪守政治规矩,绝不会去想着掀桌子。 因此黄锦的话在嘉靖看来只是对自己的安慰。 如果皇权真那么璀璨,自己的皇兄就不会死了。 在圣旨被封驳的那个时候,朱厚照那所谓想杀谁一道圣旨就可以的皇权呢? 为什么朱厚照不把杨廷和这些人通通赐死? 连圣旨都发不出去,都被封驳,还想杀谁杀谁? 既然求医问药的圣旨可以封驳,那么赐死的圣旨同样可以封驳! 那个时候,朱厚照根本没有证据证明杨廷和等人就是存心要害死他,同样无法证明御医给他的药里有毒,因为负责检测的御医也说是无毒,也说吃完能治病。 就这么简单。 不扯阴谋论的事,这些内容都是记载于《明武宗实录》之中,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 反正嘉靖就特别担忧或者说惧怕这种事情的发生。 封驳圣旨! 这意味着在杨廷和那一时期,外廷的相权已经大过了皇权,这是不争的事实。 黄锦说赐死陆远,罪名呢?证据呢? 什么都没有,也只能拿干巴巴的皇权两字来做自我安慰了。 在陆远还没有和江南完全割裂之前,嘉靖不希望看到整个江南合词封驳自己圣旨的那种场景出现。 那个时候南北格局就会从政治对抗变成正面的军事对抗,只要南京方面能守住长江防线一年以上,北方糟糕的财政情况就无法继续维系边军体系,那么没了军饷的北军将会瞬间崩溃。 南方又该扶持一个藩王来奉天靖难了。 “唉。” 脑子里想了许许多多,嘉靖最后叹出一口气来。 世人都道皇帝好,可又有谁知道奉天殿那把龙椅有多么的难坐。 自己身为九五至尊的皇帝,三十多年来所作的一切,无非也就是在不停的平衡中来稳定皇位罢了。 个中滋味,大概也只有嘉靖自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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