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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文渊阁内。 通政使张文宪蹑足轻踪走进这里,眼神便自动聚焦到主位上伏案阅本的严嵩身上,用余光扫了左右一番,并没有看到张治的身影,心中松出一口气来。 踱步来到公案前停下,轻声呼唤。 “阁老。” 严嵩的手顿住,缓缓抬起头来:“哦,是文宪啊,有事吗?” 看到严嵩如此苍老的姿态,张文宪不由得心生悲凉。 去年陆远那一刀,可把严嵩捅的太狠了些。 一根独苗的严世藩被判了充军,虽说如今还在北京没动身,但到底是只能苟活着,其他的门生党羽也大多折了进去,尤其是重用的鄢懋卿。 那是严嵩用来掌控都察院这一国家纠察党争机器的重要人物。 鄢懋卿一倒,从此弹劾严党的奏疏便可畅行无阻的进入大内,同时也让严嵩失去了制约官僚的一个重要监察阵地。 想到江南很多严党同僚倒台或者倒戈,张文宪又是一叹。 那自己呢? 算了吧,自己受了严嵩那么多恩德,背叛他,自己的良心也说不过去,大不了就一条道走到黑吧。 稳定住心神,张文宪答了话。 “阁老,通政使司刚刚收到凤阳来的几道劾疏。” “劾疏?为什么不送去都察院啊。” “是凤阳巡抚何鳌还有几位稷丞送上的,明陈要直入内阁,因此这劾疏下官不好再转送都察院。” 严嵩哦了一声:“看了吗?是弹劾谁的?” “太子少傅、南京吏部尚书陆远。” 听到这个名字,严嵩的眼神恢复几分清明,很快又重归浑浊,便嗯了一声。 “弹劾哪方面的。” “何鳌弹劾陆远藐视祖宗成法,在江南悖反朝廷、颁行私法。” 说罢,张文宪将奏本双手呈递到严嵩案上,后者伸手拿起翻看。 片刻之后,怅然一叹。 “革新吏治,这算是个什么罪过,老夫当年做吏部尚书的时候,也在南京动吏治,想着做出一番成绩来,不枉皇上的一番厚望期许。” “说是这么个理不错,但他的考成法,要汰撤成绩最差的官员,这一条我大明律里可没有,官员称职与否最多无过是权罢官职待起候复,哪有他这般直接革名的。” 严嵩不做正面回应,反问道:“那这事除了这个何鳌上疏弹劾外,南京翰林院、国子监那么多生员,可有一个为国发声的?” “没、没有。” “他们为什么不弹劾啊。” 张文宪垂下头:“陆远这么做,对监院那些生员最是有利,他们都盼着这么做可以寻得外放的机会。” “最重要的是这么一来,他们都看到了升迁的机会,一个不靠关系就能升官的坦途。” 严嵩不得不承认陆远的高明:“此法固然严苛,但对监院生员们来说却是最好的,若有朝一日,南直隶推行开来,十四个府只有一个被汰撤,三个被降级、四个被记过留任,却有两个被直接提拔,四个等待提拔,对那些年轻的生员来说,晋身的机会远大于被革除官身的风险。 换老夫年轻五十岁也会因此激动难耐、跃跃欲试的。” 被提拔的机会有接近百分之五十,可被直接开除的风险只有十四分之一,这还怕个屁啊。 话再说回来,宁愿外放接受这种考成的惊险新笔趣阁,也不想一辈子留在监院孤独终老啊。 看看那些没有关系、没有背景的生员,四五十岁了才熬到一个官缺,好一点混个一府同知或者主事,差一点的还不是知县、文书这种七品小官。 埋头干上六年熬到京察,没有关系还是无法评优提拔,想要越过京察直接提拔,那就需要吏部有关系。 要有那关系门路,谁还在监院熬到四五十岁啊。 所以这就是个死胡同。 官场,一个萝卜一个坑。 太熬人了。 这就是政治体系的差异。 后世科员就是公务员,再早些还有股一级,公务员体系庞大,可大明朝有啥啊。 严格来说,知县在进士眼中就是最低级的公务员! 因为知县再往下就是县丞、主簿、典史这些官了,这些官哪个进士愿意去干? 哪怕三甲同进士外放起步也是知县啊。 说知县是进士眼中最低级的公务员没错吧。 更别说典史、教谕再往下的吏目、书员了。 妥妥的贱吏,在读书人眼中都是泥腿子、走狗才干的差事。 所以大明朝的坑真的很少,萝卜却又很多,加上没有退休制度,很多官员六七十了还混在位置上不愿意走。 说的就是严嵩这个糟老头子。 张文宪知道严嵩说的有道理,可好不容易有南边来的敢弹劾陆远的奏疏,不借题发挥一番又觉得不舒服,因此说道。 “既然何鳌上疏弹劾了,总该送进司礼监转呈圣阅吧。” 推给嘉靖皇帝吗。 严嵩陷入了沉默和犹豫中。 这么做除了能给陆远添点堵以外,还有别的作用吗? 沉吟了能有一盏茶的时间,严嵩如此说道。 “内阁不能淹本,该上呈自然要上呈,不过你通政使司要以内阁的名义向南京通政使司行文一道,就说革新吏治、锐意进取是好事,但不可操之过急,免得落人口舌。” 这话说的简单明了,怎么看都像是关切,张文宪看不透,不过他也没有问,点头应下。 “还有别的事吗?” “大理寺送来今年秋决的人犯名单,需要内阁和司礼监勾决。” “这种老夫就不看了,你们通政使司按旧例代勾后送司礼监吧。” 处决人犯这种小事严嵩哪还需要亲力亲为,一句话便揭了过去。 张文宪于是作揖。 “那下官告退。” 转身离开,却和韩士英撞了个照面。 “韩部堂。” “张部堂。” 两人拱手见了礼,韩士英随即兴冲冲来到严嵩面前。 “阁老,今年夏税的册子,南京方面送来了。” “哦?” 严嵩抖擞精神:“今年如何?” “获益于荡平倭患加上增开了商税,今年江南的夏税比去年多了四成啊。”韩士英的脸上满是喜悦之色:“想来今年的秋税也不会少,今年可算能过个好年了。” “四成?” 严嵩也是一惊:“那么多?” “确凿无疑。” 韩士英将本递上,言道:“税册先到,钱粮之物十日内可陆续解送北京。” 严嵩连忙阅看,人也跟着激动起来。 “好啊,太好了,有了这笔钱粮,则朝廷燃眉之急立解,很多事也能放开手脚去干了,江南众同僚有功啊。” “确实有功,都不容易啊。” 韩士英感慨一声:“下官听说,这几个月南京上下一片忙碌,所有同僚孜孜,为朝廷戮力尽责,是否应予嘉奖?” 严嵩点点头。 “说的对,应予嘉奖、确实应予嘉奖,老夫这就拟本,奏请皇上嘉奖江南。” “主要还是严阁老统筹的好。”韩士英笑眯眯说道:“严阁老身为首揆,坐镇中枢,用好了人、用对了人,这才有今日的佳绩,阁老的功才是头一份。” 严嵩呵呵一笑。 “韩部堂谬赞了,老夫哪有什么功,都是江南同僚们做的好,都是陆远那个吏部尚书用人用的得当,吏治整顿的干练,老夫要为他请首功。” “阁老英明。”韩士英笑而允下。 让严嵩去给陆远请功,恶心不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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