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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来到杭州城,陆远颇多感慨。

一年前他从这里离开的时候还是浙江的按察副使,短短一年,自己成了南京户部左侍郎。

最神奇的一点莫过于身份的转变。

走之前还是严党,再回来竟然成了江南官僚集团的一份子。

真是阴差阳错,人生诸多玩笑。

因为这次来杭州,陆远是以公事的身份来,这便算是上级领导视察,因此浙江巡抚、藩司、臬司衙门的主官都出面迎接,也都是老熟人。

寒暄的话简单聊了几句。

尤其是在和朱纨寒暄的时候,陆远和朱纨都很感慨。

抛开党派的背景不说,其实陆远和朱纨的私交应该是不错的。

为什么说应该呢。

因为朱纨一直从陆家的买卖里分钱,直到现在也是如此。

陆远虽然倒向了韩士英的江南党,也成了严嵩不除不快的眼中钉,可这并没有影响到陆远同严党在浙江党羽之间的关系。

比如说朱纨、比如说南京浙直运司衙门的刘元理、再比如严州知府骆庭辉。

这三个人每个月依旧能从陆东那里获得一笔数目可观的分红孝敬。

而三人也对陆家的买卖一如既往的照顾,并没有因为陆远的原因就对陆家生意进行打压。

这当然不能叫公私分明,充其量算是。

每个人都贪得无厌,每个人也都懂得什么叫狡兔三窟。

利益的瓜葛死死缠绕着,已是无法彻底割裂。

在同朱纨的私下小聚中,陆远也是如此说道。

“很多时候陆某一直想向阁老书信一封,解释缘由,但只可惜,身不由己,处处为难。”

“伯兴的难处,为兄可以理解。”朱纨还主动宽慰了一句:“想要替皇上为总督衙门筹措军费,怎么都需要得到韩士英等人的支持,如此瓜葛越来越深,难免会被阁老误会。”

“如果只是误会还好,可惜,唉,不说也罢。”

陆远叹出口气:“阁老于陆某有栽培、提拔之恩,此恩可比海深,他日定要偿报。”

“伯兴是个厚道人,这一点为兄看在眼中呢,之后也要为伯兴给阁老书信一封,替伯兴陈辩一二。”

“那就多谢子纯兄了。”

同朱纨私聚之后,陆远又去了一趟臬司,和胡荣这位老领导聊了些时间。

跟胡荣聊天就要轻松许多,胡荣没有什么党派背景,硬要说党就是個摸鱼党,能坐上这臬司一把手的位置当初也算是沾了陆远的光。

面对如今已经贵为户部左侍郎的陆远,胡荣也没有太过谄媚亲近,聊天也都只是说些皮毛话,他是个聪明人,更是个知足的人。

“陆某这次来,除了要巡视浙江户政之外,也有件小小的私事要处理。”

“陆堂官但说,能帮上忙的地方,胡某一定全力去做。”

“陆某想请胡臬台安排一个隐秘的地方,陆某要见贵司衙门一个人。”

“谁?”

“贵司照磨所有个检校,叫做魏植。”

胡荣显然没有听过这个名字,稍一错神后说道:“行,胡某去安排。”

对于陆远一个户部侍郎为什么要见一个小小的九品检校,胡荣才懒得去过问。

不该问的决不问。

胡荣给陆远安排见面的地方真是绝好的地,守着西湖畔的一处大宅,风景绝佳,闲暇之余还能垂钓。

钓鱼是门学问,也是一种社交,陆远前世陪钓过几次,但并没有这方面的爱好,此刻在这里钓鱼,更多的是出于静心。

身后响起脚步声,离着自己能有十步停下,继而是叩首声混着一个男人的声音。

“下官魏植,叩见户部侍郎陆堂官。”

陆远没有转身,盯着湖面说话:“本官这次是专程来杭州见你的。”

“下官不胜惶恐。”魏植跪在地上答话。

“知道本官为什么要专门见你吗。”

“许是因为下官,认识汪掌柜?”

陆远笑了笑,言语平淡:“你,也配和汪直搭上话,本官来见你,是想知道,你身后还有哪些人和汪直有联系。”

“陆堂官觉得下官会说吗。”魏植大大方方言道:“不说,陆堂官大不了杀了下官,说出去,下官还是死。”





站在魏植旁边的陆飞喝骂道:“放肆。”

“看来汪直攻陷漳州的事,让你们这些人胆子都大了许多。”

陆远语气不见生气,仍如湖面一般的平静:“本官想知道你们身后人不是为了将他们一网打尽,他们勾连汪直和本官有什么关系,本官只想找他们帮本官一个忙。”

“堂官请说,下官自会转达。”

“跟着汪直那么多年,对澳门那些佛朗机夷很熟悉了吧。”

这个问题魏植没有回答,沉默应对。

“本官有一随官,即将去担任广州知府,本官想让你们替本官搭个桥,让本官的随官和佛郎机人联系上。”

“堂官要见佛郎机人做什么?”

“你自己心里清楚就行,为什么要问出来呢,这样不好。”

陆远说道:“你们跟随汪直,无非是汪直给了你们许多银子,钱,本官也有,汪直可以给你们的本官也可以给,但本官给的东西汪直却给不了。

难道伱觉得,跟随一个倭酋会比跟随本官活的更久吗?

替本官把这件事做了,本官保证你和你身后那些同汪直勾结的人从此干干净净,本官也会提拔你,是将来做知县、做知府,还是一辈子做勾结倭寇见不得光的贼,你自己选。”

“堂官一心要联系佛郎机人,是想从佛郎机人手中购买火炮和战船吧,堂官想要养私军。”

陆远皱了下眉头,很不喜欢魏植这种讲话挑破的行为。

正所谓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故言多则必失。

因此官员之间聊天喜欢拐弯抹角,核心意思全靠对方自行领悟。

悟到便是悟到,悟不到也不会伤着自己。

现在魏植将话说破,陆远若是接话那么说出的每一句在这个时代都是大逆不道的造反之词。

“堂官至今还想着爱惜羽毛,好让自己干干净净吗?”

魏植语气中有些讥讽:“杭州也开了万芳园和不夜城,动静很大,不知道多少人因此家破人亡,这两个地方别人不知道,但下官听说,这堂产业是您干的。”

“你满口胡言乱语,要小心祸从口出。”

“下官只是一介九品小官,家族亲眷也都不在杭州,孑然一身,堂官总不会杀下官吧。”

“去年堂官您还在浙江做按察副使的时候,下官就说过,汪掌柜一直想和堂官您交个朋友,堂官您是人杰啊,够狠够黑够毒,最难得是,庚戌之变后,您还让自己成为了忠君体国的大忠臣,若不是汪掌柜在江南有深厚的关系,又哪里能看得透您。

但是堂官您做的事,早晚有一天会爆出来,因为无论是万芳园还是不夜城,太能吸血了,士绅的血早晚会被您吸干净,您也知道到那个时候,江南士林就不会继续保您了,不仅如此还会把您推出去当替罪羊,届时您就会身败名裂、满门抄斩,所以说,您要为自己安排后路了。”

陆远手中鱼竿颤了两颤。

“你做一个小小的九品检校太屈才了。”

“多谢堂官赏识。”

魏植已经跪了很长时间,但腰板仍然挺得笔直:“下官不才,还真认识两个佛朗机商人,有些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对吗堂官。”

鱼竿颤的越来越快,陆远一把攥住向上一提,钓到一尾大鱼眉开眼笑。

取下大鱼,陆远走过魏植身边时扔到后者面前。

“赏你了。”

“多谢堂官。”

魏植俯身叩首,双手将这尾鱼高高举起,如蒙天赐一般虔诚道:“愿为堂官效犬马之劳。”

“陆飞。”

“小人在。”

“等胡宗宪上任的时候,你跟着这魏植也一道去广州吧,替咱们陆家在广州扎住脚。”

“是。”

陆远走出很远,扭头看了一眼身后,魏植还在原处跪着,死死的攥住手中不断挣扎的大鱼。

再回头笑笑,登上马车。

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世道,自己终于迈出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步。

新的篇章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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