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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城以南的堆金街,大片卵石垒成的斜坡上,有家灰墙黑瓦,颇为宽敞的大宅。 那便是杨猛所住的地方。 按照他的家底,早就可以搬进内城,购置个二进院子,好生颐养天年。 要知道,堆金街曾有许多力工在此挖沙,凿得坑坑洼洼。 造就险滩众多,冲刷河岸,吵闹的很。 常常有酒鬼喝醉,一头栽下去摔死被冲到下游。 尤其每到雨季更是水气蒸腾,冰凉湿漉,很难说适合养老。 尽管儿子杨泉劝过几次,可不知为何,自家老爹就喜欢窝在这里。 这几日,街上哀乐阵阵。 自从那天接丧的队伍一进杨宅,吹锣打鼓几乎没停过。 看在有席可吃的份上,大家倒也没啥怨言牢骚可发。 最多拿杨老爹晚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当作茶余饭后的聊天话题。 毕竟杨泉生前带领一众泼皮,所做的欺行霸市破烂事儿,足以塞满好些个箩筐。 暗自感慨“老天有眼”、“大快人心”、“好死”的百姓,多得很。 “泉哥,你走得好惨!” “天妒英才啊!怎么偏挑中你!” “痛煞我也!恨不得随你而去……” 建成大屋形制的灵棚早早支起,几十来号男女披麻戴孝,跪在里头干嚎哭丧。 这是信义街请来的茶师傅,专门料理红白喜事。 他们只要接到哪家的信儿,就会通知杠房、棚铺、扎彩作,准备相关的用具,然后上下忙活,操办诸事。 灵棚内,杨猛枯坐在一把矮椅上,往铜盆里头丢着纸钱,火舌窜起,舔舐出焦黑的灰烬、 那些为了赏钱,嚎得卖力的“孝子贤孙”跪成两排。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自个爹娘死了一样。 嘈杂热闹的丧事办到未时一刻,方才歇息片刻。 恸哭声戛然而止,个个起身捶腿,成群走到门口唱礼的茶师傅,伸手领钱。 一天下来管两顿饭,还能净赚八十文,算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活计。 待到众人散去,灵棚恢复冷清。 一条粗衣灯笼裤的壮汉左右瞧了两眼,确认无人盯着才走进来: “猛爷,吃口热乎饭食吧。泉哥在天有灵,也不忍看到你这么糟践自己的身子骨。” 杨猛干枯的面皮微动,像是朽木有了几分生气: “查清楚没?” 壮汉凑过去弯下腰,压低声音道: “来龙去脉摸得差不多了,泉哥在内城的散花园,见过少东家一面,得知一练大关突破要用到鬼纹鱼,就打包票弄二十条合适的好货,补陈跛子的管事空缺。 转而找到王癞子,他好像有制饵的秘方,两相合作,商量着赚一笔。 本来进展的挺顺利,但中间莫名死了两个泼皮,说是撞水鬼了。 再之后,临近月底该交数的时候,梁三水抢先一步通过吴贵,把鬼纹鱼孝敬给东家,截了泉哥的胡。 泉哥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连夜就从信义街的破落棚屋,赶到王癞子家。 他老爹不知去向,老娘死在床上,新笔趣阁身都发臭了。 然后……便没了。” 杨猛面无表情: “真是妖鱼害人?” 壮汉接触到那双打过来的阴寒眸子,忍不住颤了下,把喉咙边的话语咽回去,转而道: “……难说。但王癞子现在死无全新笔趣阁,他爹娘也没了,线索全断。” 杨猛像是卡着口浓痰,不吐不快: “梁老实跟我有仇,他儿子莫名其妙得了二十条鬼纹鱼,这里头很蹊跷。 东市铺子的打渔人一个月都未必凑够的数目,梁三水不费吹灰之力就弄到。 总不能是请水鬼下河?关键应该在那个声名鹊起的白阿七身上。” 壮汉眉毛竖起,浑身透出凶气: “猛爷,要不找个机会,我让兄弟们弄死他,将这小子脑袋剁了,搁灵棚香案上祭奠泉哥。” 杨猛面露无奈,瞪了一眼: “说什么屁话,还以为是咱们在黑水河上杀人越货的好时候? 谁挡路,就连夜绑了全家,开船进芦苇荡剁成七八块,装麻袋喂鱼。 先缓一缓,目前有梁老实盯着,不好下手。 况且那小子改了户,轻易动了,留下些蛛丝马迹,鱼栏肯定要动家法的。 哼哼,梁老实以为拜师进武馆,就能保得住他? 哪怕成了熊鹰虎豹的徒弟,该抵命的债也逃不过! 对了,我让你查的另一桩事,怎么样了?” 壮汉神色古怪: “猛爷,打听过了,泉哥平时有三四个相好的,都让兄弟请到宅子。 另外,这半年来碰过的女人,像东市打渔人栓子的婆娘、柴市林老六的婆娘、猎户王二的婆娘……” 啥? 全是有丈夫的妇人? 杨猛眯起眼睛,让数到兴头上的壮汉赶忙打住: “咱们让郎中逐一看过,暂时没谁把出喜脉。” 杨猛手指攥紧,轻声叹息: “行,过阵子再关注下,说不定其中就有人给杨家留了种。 记住,把王癞子家一把火烧了,再将那个老虔婆的新笔趣阁骨鞭碎!她生出个该死的儿子,连累泉儿也命丧黄泉!” 壮汉交待完了,毕恭毕敬上前敬香,磕头拜过灵棚那口置放衣冠的棺材。 “猛爷,泉哥他总归不能白死,众多兄弟都在等您吩咐!” 他没有起身,而是转过来对着杨猛说道: “只要您一声令下,黑水河八百里,咱们都可以搅个底朝天……” 杨猛眼皮耷拉着,扔下手里最后一叠纸钱: “莫急,泉儿虽然办事毛躁,有些莽撞,可能做过一些过分的小事。 但他毕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有人割我的肉,放我的血,那就是要我的命,岂会善罢甘休! 料理白阿七不难,一个侥幸傍上梁家的打渔人,这辈子撑死了一练的出息。 等泉儿过了头七,再去炮制,你们耐心着点儿,这些年的哪次大的肉票生意,不是等出来的,我心里有成算。” 壮汉大为振奋,满脸喜色,他跟一帮兄弟窝在芦苇荡里,好久没干大票的买卖了。 “这些天,每天都有故交上门,让我节哀。 他们不晓得,我杨猛从八百里的黑水河趟出一条道,靠得就是一个狠字!向来只有我让别人节哀的份儿!” 杨猛脸色沉得吓人,像是浸在黑水河里,浑身冒出的寒气刺骨。 “这么大的口气?缩在外城苟延残喘的一条老狗,也抖威风,未免笑掉大牙。” 毫不掩饰的奚落声音陡地响起,倏然传进停放棺材的灵棚。 杨猛目光一闪,扭头望向门口,是个浓眉斜飞,生有刀眼的高大汉子。 只见来人停在茶师傅唱礼记名的那张木桌前,手指屈指叩击两下: “把我的名字写上去,通文馆,宁海禅。 携徒弟白启,来给杨泉上一炷香。” “宁什么?哪个没长眼的狗东西在狂吠?竟敢跑来触猛爷的霉头!” 壮汉爬起身,粗声粗气喊道。 他从未听过宁海禅的名头,正愁没处为猛爷表忠心。 当即抡起拳头,踏出灵棚。 “两手宽厚,虎口老茧磨得快脱落了,气血几乎要外溢出来,是个练家子!” 白启匆匆一瞥,观察到不少细节。 当然,他丝毫不为宁海禅担心。 这种货色,放在黑河县第一的教头面前,估摸着跟稚子孩童差不多。 “连我是谁都不知道,无知无畏,死在我手里的资格都没有。” 宁海禅眼皮轻轻掀起,漫不经心投去一瞥。 嗡! 衣袍鼓荡,周身之外,似是石子落进平湖,层层气流泛起涟漪。 大踏步而来的魁梧壮汉,瞬间像是中了定身术,两眼瞪得滚圆,手脚蓦地僵直。 他宛若被虎钳扼住咽喉,嘴巴张大却发不出丝毫声音。 顽强挣扎个两三息,便如泥雕木塑扑倒在地。 脸上写满惊惧与惶恐,好似生生溺毙,口鼻气息断绝。 “教……头。” 杨猛如遭雷击,整个人坐在矮椅上不敢动弹。 通文馆,宁海禅! 这六个字的分量之沉,他再清楚不过,是足以压垮整个黑河县所有武行的存在。 “白启,我新收的徒弟。今天过来,是带他给你儿子上一炷香,过往有什么恩怨,就此了结。” 宁海禅闲庭信步也似,走进灵棚,垂目俯视: “念在你丧子之痛的份上,刚才那番让别人节哀的狂言,我全当没听见。 但是,下不为例,年纪大了就要服老,懂得把脑袋埋低做人,才好安享晚年。 明白么?” 杨猛那张枯树皮似的老脸剧烈颤动,最后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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