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我是古道之时的一抹月色(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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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午妖府中的赴约之宴很是寻常。


便在一处小院之中,一张矮桌,两处坐榻,还有一壶小酒与几碟小菜。


倘若文艺一些,还可以有半天明月,满怀寂寥与一池清漪。


梅溪雨端坐于榻上,而水在瓶则是斜倚着矮榻而坐,一面喝着未煮的冷酒,一面安静的看着人间月色。


侍中大人喝酒也就花生米,大概是世人从未想过的东西。


梅溪雨其实也没有想过这样一个画面。


这样一个白衣侍中,在过往槐都带来的意象往往是沉郁的,严肃的,冷冽的。


就像乐朝天说着自己这样的人去掏鸟蛋,是一件很毁人设的事一样。


那样的水在瓶,大概也不会让世人看见他伸出三指去撮着花生米。


所以有时候其实活成陈青山那样挺好的。


闲来无事,就跑去山月城,买点酒,买点花生米,一路逛着看着满山月色盈满。


梅溪雨没有饮酒,也没有撮花生米,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长久的看着这个槐都的侍中大人。


过了许久,梅溪雨才轻声问道:“不知侍中大人在槐都多少年了?”


水在瓶微微转头看了一眼梅溪雨,又转回头去,大概是在很认真的想着这样一个问题。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一袭白衣映照月华的人间大妖才轻声说道:“不记得了,或许有一两百年了。但总之,没有他柳青河在槐都的时间久远。”


水在瓶说着,却是坐正了一些,拿起了一旁的酒杯小酌了一口,仿佛自嘲一般的说道:“所以柳白猿在槐都根深蒂固,而我水在瓶一推便倒。”


梅溪雨沉默了下来。


在这个故事里,巳午妖府自然是孤立的,甚至可以说是举世皆敌。


只是这未尝不是因为这位侍中大人所做的一些事情,无法得到许多人的认可的原因。


水在瓶倒是来了些兴致,把玩着手里的酒杯,带着一些笑意说道:“梅真人不如猜一猜,本侍中是何妖族?”


梅溪雨看了水在瓶很久,而后缓缓说道:“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我猜侍中大人是一只瓶妖。”


水在瓶并未说话,只是看着月色喝着酒。


梅溪雨挑眉说道:“所以我猜对了没有?”


水在瓶只是轻声笑着,依旧未曾言语。


究竟是猜对还是猜错了,侍中大人并未给出答案,毕竟他也只是说了要梅溪雨去猜,而没有说过自己会告诉他真假。


小院里再度沉寂了下来。


梅溪雨沉默了很久,看着水在瓶问道:“人间一直都未曾明白侍中大人想要做什么,不知今晚能否告知一二?”


水在瓶只是平静的说道:“修道者闻风观雨,修剑者淬剑凝意,人间匆匆来往,世人各行其是,又何必一定要通晓一切?”


梅溪雨缓缓说道:“道修不会逼迫剑修一定要修行道术,小镇里卖菜的摊贩也不会说今日我的菜很是新鲜,你必须买一些回去。侍中大人所行之事,显然不在其间。”


水在瓶挑眉看向矮桌边端坐的道人许久,而后轻声笑了笑,说道:“我不和你们道人争辩,从函谷观开始,你们是最先开始讲道理的,如果不是后来的磨剑崖太高,剑修的道理未必有你们的大。”


梅溪雨沉默无语。


道理自然是很好的武器。


当年剑修大概也是清楚,嘴上功夫说不过道人,那便直接用剑来说话。


讲道理才会有输赢,不讲道理之人,自然立于无敌之境。


撮着花生喝着冷酒平淡而坐的水在瓶,大有一副无敌之势。


梅溪雨静坐了很久,而后看着水在瓶问道:“那个少年曾经得罪过大人?”


水在瓶平静说道:“不曾。”


“那大人何必如此?”


“人间得罪过你?”


水在瓶并未回答,只是反问道。


梅溪雨轻声说道:“不曾。”


“那又何必清修?”


院中安静了下来。


已经五月十九的月色,当然并非盈满之象,只是大概也不会是缺月挂疏桐的模样。


那轮有着些许不完美的月色便安静的悬在高天之上,随着槐都的缓缓流转,时而便会没入某些高层楼阁之后。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水在瓶握着酒杯,静静的看着半天明月,口中却是轻声诵读着某首来自某个剑崖之人的诗句。


青天有月来几时之句,亦是被青天道之人化作道文,留在了那身道袍之上。


梅溪雨静静的看着那个白衣侍中,自然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说起这些东西。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水在瓶说道这一句的时候,却是停了下来,低头喝着酒,颇有些惆怅之意的说道:“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应垂泪。”


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


梅溪雨微微皱起了眉头,看着那个似乎是清饮而醉,辄思故土的人间大妖。


闻人怀归。


梅溪雨有若闻人怀归。


沉默了许久,这个来自青天道的道人轻声说道:“看来侍中大人并非槐安人。”


水在瓶将手中的酒杯放回了桌上,轻声说道:“是的。”


梅溪雨颇有些惊意的坐在那里。


世人似乎从未清楚过这样一个白衣大妖来自哪里。


又或许合情合理。


百年世人。


自然很难清楚一些数百年前的故事。


水在瓶转回头,看着那个在不断的揣测着的道人,轻声笑道:“这是否让你觉得背后有着极为深层的故事?”


梅溪雨沉默少许,反问道:“莫非没有?”


水在瓶站了起来,走到了那处夜月清辉濯濯的池边负手而立,平静的说道:“自然没有。”


“所以侍中大人究竟是哪里人?”


水在瓶静静的在那里站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我是公子知秋生前很是喜爱的某个东西。”


梅溪雨怔怔的坐在那里,看着那个池边月色下,一袭白衣泠泠的人间大妖。


公子知秋何许人也?


当年巫鬼神教尚未沉入云梦大泽,磨剑崖尚未出世,函谷观第一次开始在人间讲着道理。


彼时大泽以北的这片土地的帝王,便是公子知秋。


那是人间第一批自函谷观之中,听闻过大道之音的天下大修。


一直过了许久,梅溪雨才不无震撼的说道:“所以大人确实不是槐安人,而是秋国之人。”


槐安之名,始于一千多年前的槐安鬼帝。


而公子知秋,是与古楚同时代之人。


水在瓶或许确实不能算是槐安人。


历史是什么?


或许便是某个不为人知,毫不起眼的遗落在人间的白净的瓶子。


当世人的目光落在上面的时候,或许未必能够从其上看见许多关于过往的故事。


但是他们知道,那便是历史,来自祖辈的文明的历史。


梅溪雨震撼了许久,却又意识到了某个不合理的地方。


“人间第一个妖族,是当年磨剑崖的妖祖”


道人的话并未说完,那个立于池边的白衣大妖平静的说道:“这是陛下告诉我的事。”


梅溪雨沉默了下来。


槐安承袭前朝而来,大风朝是槐安国祚的传承。


当然有许多的东西被代代相传了下来。


陶罐里的一粒尘土,有时候都在诉说着关于过往的故事。


“第一次总是令人心潮澎湃的。”水在瓶轻声说着。“第一株被人发现在泥地中的植物,第一抹在人间点燃的火堆,第一声有着明确意义的音符。或者”


“第一个人间一统的国度。”


梅溪雨沉默的坐在那里,听着水在瓶所说的许多东西。


“千年前是人间未有之变局,大风朝亦是人间未有之盛世。”


梅溪雨并不能看见那样一个背对而立的侍中大人的神色,只是他能够从那些话语之中,听出许多为之自豪的情绪。






“我是古道之时的一抹月色,洒落在了千年之后的人间,梅溪雨啊梅溪雨,你知道这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吗?”


水在瓶像是在笑着,又仿佛有些哽咽。


梅溪雨只是沉默着。


这个道人在这一刻,突然面临着当初与某个叫做祝从文的书生一样的挣扎。


他仿佛是踩在泥沼之中一般,不住地坠落向怜悯于这个白衣侍中的深渊。


然而那些令人动容的感慨却好似月色下的昙花一现一般,疏忽而来,也转瞬凋零。


白衣侍中的话语很快变得沉重而冷静。


“陛下视人间万灵如子民,所以他仁厚而宽容的接受着一切和谐的共存在人间。”


水在瓶平静的说着。


“但我不是,我只是为君之臣,谋君之事之人而已。”


“当今人间譬如高楼,繁华却也具有极为严峻的隐患,陛下不愿行之事,自然便需要有人来替他去做着某些决定。”


梅溪雨长久地沉默着,一言不发,如同生而无言一般。


水在瓶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好像也无需再说下去。


自大风历一千零三年至今的故事,或许确实就像当初云胡不知与卿相所说的那般,有人要将那些隐患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这个人不是神河。


而是水在瓶。


云在青天水在瓶。


一直过了很久,梅溪雨才轻声说道:“侍中大人所想,溪雨无从辨别真假,只是大人”


梅溪雨抬头看向了那个白衣大妖。


“在这个人间并不愿意接受的故事里,您是错的,也已经输了。”


水在瓶沉默了很久,而后转回了头来,静静的看着坐在那里至今没有饮一口酒的道人。


“或许是的。”


这个白衣侍中平静的说着,又极为平淡的补充了一句令梅溪雨神色骤变的话语。


“但是天狱也输了。”


“你们保不住那个少年。”


梅溪雨站了起来,怔怔的看着水在瓶。


“大人什么意思?”


水在瓶并未说话,只是平静的转头看向了不远处,那条院道的尽头。


梅溪雨的目光跟着看了过去。


那里是一个道人模样的人。


境界并不高,只是小道四境。


梅溪雨并不知道那个道人是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个院子里。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三月。”


水在瓶看着那个梅溪雨极为陌生的道人,云淡风轻的说着。


“南衣城天狱,发生了许多古怪的事情。”


“那些故事随着南方的战事与南衣城的沦陷,似乎被长久的掩埋了下来。”


“但总有人知道一些故事。”


水在瓶转回头来,静静的看着梅溪雨。


“他叫林二两,南衣城天狱监察院院长。我在某个差点被遗忘的故事里找到了他。”


梅溪雨怔怔的看着那个神色阴沉的站在那里的道人,心中隐隐有了许多不好的预感。


水在瓶并未在意梅溪雨在想着什么,仿佛先前那些叹惋的,情绪浓稠的白衣大妖,从未存在过一般。


这位槐都门下侍中大人一如过往一般令人心生寒意的微笑着。


“你说如果世人知道,巳午妖府要杀的那个少年,是个十二楼的痴心妄想的想着成仙的疯子,而那个人偏偏还被槐都天狱藏了起来,人间的风,会往哪个方向吹?”


梅溪雨如遭雷击一般怔在了那里。


在这样的一个故事之中,对于那个少年而言,天狱自然是最安全的地方。


只是那样一个地方,本身便是一个极为危险的所在。


“人间不该有那样一场风雪,梅溪雨。”


水在瓶平静的说着。


那个青天道道人却好似惊醒了过来,满院道风骤起。


大道四叠与小道四境之间的差距,自然是极大的。


梅溪雨在反应过来了之后,骤然发难。


无数道文自身周衍生。


只是他却忘了,水在瓶便在一旁。


那些道风才始吹起,那位侍中大人便在同一时间抬起了手。


有浩荡妖力自月色之中而来,那些妖力在瞬间便将梅溪雨的一身道韵震散而去,梅溪雨向后退去两步,看着平静的垂手而立的水在瓶,神色无比复杂。


哪怕他想过水在瓶会是一个极为强悍的人间大妖。


只是却也没有想过,他可以这般平淡的便震散了自己的一身道韵。


“闻道有先后。”水在瓶平静的站在那里。“我比你更早见到大道,梅溪雨。”


这样一个或许是来自函谷观时代的瓶妖,自然要比梅溪雨更早见过大道。


梅溪雨沉默,重新在那处矮桌旁坐了下来,平息着翻涌不止的神海,那些道海层叠之浪,却是被水在瓶那一挥手硬生生打散了一叠。


虽未跌境,但是神海之伤不可谓不严重。


“我不明白侍中大人为何执意要置他于死地。那个少年,真的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过错吗?”


神色渐渐苍白如纸的梅溪雨沉声问道。


水在瓶平静的说道:“等到他真的有什么不可饶恕的过错的时候,人间便已经来不及了。”


疑罪从有,向来是天狱独有的理念。


只是梅溪雨却在这个门下侍中身上,看得比什么时候都要真切。


“人间用了多少年,才终于走到了现而今的这个盛世之中,梅溪雨。”水在瓶抬头看着那一抹随着槐都流转,已经快要不可见的明月。“我不想因为什么所谓的仁慈,所谓的期盼,便将一切付之一炬。”


梅溪雨长久的沉默着。


一直过了很久,才缓缓说道:“所以风开始吹了吗?”


水在瓶平静的说道:“已经开始了。”


“大人有没有想过,倘若真的将那样一个少年逼急了,人间将会如何?”


梅溪雨沉声说道。


水在瓶抬头看着人间某处承载着月色的斜月台,平静的说道:“我猜柳青河肯定与你说过,槐都有着许多很快的剑。这样快的剑都在槐都之中,自然有着一万种让那个少年来不及松开伞的方式。”


剑光历来是人间最快的东西。


除了那一术来自黄粱的巫鬼之术,但那是尺度之术,自然不可能与剑光这种有形之物拿来相提并论。


膝头按剑的剑修,哪怕不会心中之剑,至少在槐都之中,没有什么能比他们更快。


梅溪雨沉默了很久。


他什么也没有再说。


身处于巳午妖府之中的道人,对于一切即将发生的故事,也只剩下了无能为力这样一个词。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所以梅溪雨其实在一开始便看错了。


一如某个国子监的祭酒大人身处悬薜院叛乱的故事之中未曾怀归一般。


面前的这个门下侍中,同样未曾怀归。


当今人间自然是数千年来最好的人间。


梅溪雨同样这样认为。


这样的一片人间,又如何会让那样一个在大道初生时代走来的侍中大人,去怀念两千多年前的人间呢?


一如水在瓶中间那句话一般。


他是古道时候一抹极为幸运的,洒落在了当今人间的月色。


所以不是恨今不能复古。


只是恨古未曾见今——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新月耳。


云胡不知,闻人怀归?


闻人不归而已。


水在瓶平静的走回了矮桌边,重新在塌上坐了下来,先前的那一杯酒已经喝完了,所以这位侍中大人很是认真的给自己再倒了一杯。


也重新撮了几粒花生米。


同样是喝着冷酒吃着花生米,故事里的意味却好像又有些不一样了。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只可惜梅溪雨那杯一直未动的酒液之中,并无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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