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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州以东、郑州以西的这一段黄河,因河道宽阔,原本汹涌翻卷的黄河水流至此处,也变得风平浪静起来,呈现出一派浩浩汤汤的气象。 所以在这一段黄河的两岸,大大小小的渡口竟有十几个之多,【清河渡】便是其中之一。 江浊浪一行人,如今就到了清河渡。 清河渡显然不是一个繁华的大渡口,总共也就一家客栈、两家饭馆,其间也没看到几个过往的旅客,显得格外冷清 ——为了躲避镇抚司和洛阳官府的追捕,对江浊浪一行人而言,只能选择这种僻静的渡口,渡过黄河继续北上。 但这就有点为难南宫珏了。 因为按照原定计划,他们需要在这里重新购买两匹拉车的马。 于是南宫珏问遍整个渡口,好不容易才在拉货的脚力行里寻到马匹,用五十两银子买了两匹瘦马。 等他把这两匹瘦马牵回众人落脚的饭店,将马双双系上马车,饭店里面店家都已经开始上菜了。 虽然是午间饭点,但在这个僻静渡口的饭店里面,就只有江浊浪他们这一桌客人。 江浊浪还是只要了一碗稀粥,小心翼翼地喝着,满桌的饭菜自然是给南宫珏、小雨和开欣准备的。 待到饭菜上齐,江浊浪便让开欣收起她那孙悟空和猪八戒的泥人,拿好筷子专心吃饭。 谁知四人刚吃不久,便听店外传来一阵清脆的铜新笔趣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道姑已摇着铜铃出现在饭店门口,冲里面问道:“天灵灵,地灵灵,解铃还须系铃人——祈福消灾,趋吉避凶,不知此间可有有缘之人,施舍一顿餐饭?” 店家当即呵斥道:“去去去!哪来的道姑,休要在此聒噪,打搅客官们用餐!” 那道姑却不以为意,笑道:“店家莫急,你不是有缘之人,并不代表你的客官也没缘分。” 此时店里分明只有一桌客人,她口中提到的“客官”,自然只能是江浊浪一行人了。 那店家好不容易才盼来一桌生意,正待再次喝斥驱逐,却听江浊浪已恭声说道:“这位道长既然还未用餐……若不嫌弃……不妨来在下这桌……胡乱用些餐食……” 这话一出,莫说是那店家,就连南宫珏和小雨都是微微一凛,仔细打量着门外的这个道姑。 只见她满面风霜之色,看那花白的头发和眼角密布的细纹,少说也有五六十岁年纪。一件满是补丁的旧道袍还算干净整洁,背后是一口书生赶考用的旧木箱,里面斜插着一柄破破烂烂的雨伞。看她这副模样,分明是个云游四海、走街串巷的老道姑。 然而听到江浊浪的邀请,那道姑并没有立刻进店,只是似笑非笑地说道:“身穿道袍,未必便是道士。‘道长’二字,恐有不妥。” 江浊浪当即改口,说道:“是在下失礼……还请前辈海涵……” 道姑缓缓摇头,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公子这一声‘前辈’,可不是把我叫老了?” 江浊浪再次改口,说道:“是……便请先生赏脸入座……” 那道姑这才点了点头,抬脚走进店来。江浊浪便让开欣坐到小雨那张长凳上,空出位置让给这道姑,然后说道:“这些饭菜皆已动过……先生想吃什么,不妨让店家再做几份……” 道姑也不客气,便向店家吩咐道:“劳烦选两尾新鲜的黄河大鲤鱼,一尾烫油后软烧,一尾做鲜辣汤。另外再取新鲜的鱼籽红焖,配些时令鲜蔬烧一大碗!” 店家见客人愿意请这道姑吃饭,自然无话可说,过来倒了一碗茶,便自行去后厨忙碌了。 那道姑呷了一口茶,向同桌四人逐一点头招呼。众人这才发现她的两只眼睛似乎有些奇怪,左眼中深褐色的瞳孔与常人无异,但右眼的瞳孔却是呈墨绿之色,显得甚是诡异,倒想是传说中那种能够看见鬼神的【阴阳眼】。 对此,江浊浪、南宫珏和小雨都是不动声色,但开欣却被吓得一阵哆嗦。那道姑见状,顿时笑道:“好标致的小妹妹!来来来,姑姑请你吃糖!” 说着,她从怀里摸出一个用丝巾包裹的布包,解开丝巾,里面是各色各样的糖果糕点,不但看得开欣眼花缭乱,就连南宫珏和小雨也是一怔 ——这么一个衣衫破烂的道姑怀里,竟然藏有如此精美的糖果糕点,难不成是专门拐骗孩童的人贩子? 那道姑似乎知道众人的心思,解释说道:“各位千万不要多心,只因老家的孩童实在太多,每次一见到我,都缠着要讨糖吃,所以我身上总是会准备一些。” 看到这些糖果,开欣虽然很想吃,但还是要先经过三叔的同意。眼见江浊浪点头,她才从中挑了两块,向那道姑致谢。 那道姑收起糖果糕点,又催了催店家上菜,然后向江浊浪问道:“不知公子身上,可还有银两?” 她这一问显然有些突兀,但江浊浪似乎并不感到诧异,当即回答道:“有……” 他竟让开欣将怀里的一整叠银票全部取了出来,只从里面挑出几张收回,说道:“这六百两银子……是要用于后面路途上的开销,还包括……这两位朋友的尾款……” 然后他将剩下的一大叠银票全部推到那道姑面前,说道:“这里应当有三千余两……希望先生莫要嫌少……” 道姑顿时眉开眼笑,但又立刻收敛神色,说道:“少是少了些……但今日让公子破费请客,我便破例做一次亏本买卖。” 说着,她已伸手探向桌上的这一大叠银票。 但是她并没有拿到 ——因为小雨突然探出右手,用食中二指死死按住这叠银票。 道姑不禁一愣,问道:“这位姑娘是何意思?” 小雨并不理她,而是向江浊浪问道:“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们的江老板,几时变得如此大方?” 这也是南宫珏想要问的问题 ——自己拼死护送这一病一少北上出关,一路走到现在,可谓九死一生,也仅仅只有一百两银子的报酬,而且此刻还只是拿到了五十两的定金! 甚至,就连小雨昔日诛杀【西江月】上的【鬼帝】平九霄,江浊浪也仅仅只是多给了八百两! 现在,这个灰头土脸的道姑随口一问,江浊浪居然就把身上所有的银票都给她了? 凭什么? 南宫珏当然想不通,而且不服气。 小雨当然也是同样的意思。 对于他们的这个问题,江浊浪只是叹了一口气,解释道:“因为按照这位先生过往的价格……三千两银子,确实已经很便宜了……” 小雨显然不太满意这个答案,右手继续按住银票,转头瞪着这个道姑。 道姑的目光却盯着桌上的银票,也落到了小雨按住银票的这只右掌之上。 看到小雨缺失的右手拇指,她先是惋惜地叹了口气,说道:“可惜可惜……” 紧接着,她又立刻松了一口气,说道:“幸好幸好……” 小雨并不介意别人知道她的右手少了一枚拇指。但像对方这样一直盯着她的右手看,而且还开口评价,无疑有些过分。 小雨甚至已经动了杀心! 但是她并没有动手。 过了半晌,她忽然向那道姑问道:“你应该知道,我想杀你。” 道姑不以为意,笑道:“但你并没有动手。” 小雨说道:“因为我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感觉我好像杀不死你?” 道姑笑道:“这就说明你并不是真的想杀我。又或者说,你并没有足够的理由杀我。” 小雨沉默不答,似乎是默认。 道姑的目光不离桌上的银票,又说道:“不管多少银子,不管值不值得,既然一个愿买,一个愿卖,买卖双方心甘情愿,姑娘又何必断人财路?” 说着,她已抬起头来,用她那一褐一绿的两只瞳孔望向小雨,笑道:“要不这样,只要姑娘不挡我的财路,等吃完饭,我可以免费送你一句话,你看如何?” 小雨缓缓摇头,显然对“免费送一句话”的这个条件不感兴趣。 道姑难免有些愕然,只好望向江浊浪。 但江浊浪似乎不愿替她解释,并没有开口的意思。 道姑只好叹了口气,重新向小雨问道:“那么依姑娘的意思,要如何才肯将这些银票给我?” 小雨凝视对方的双眼,缓缓说道:“看你的衣着打扮和开销用度,并不像一个大手大脚花钱的人,至少不会在自己身上花钱。” 道姑点头认同。 小雨问道:“所以,你拿这么多钱,做什么?” 道姑反问道:“是不是只要我回答了这个问题,不管我拿这些钱去做什么,姑娘都不再阻止了?” 小雨缓缓说道:“只要你说的是实话。” 道姑当即笑道:“好!” 她又催促了一下店家上菜,然后喝了一大口茶,笑道:“说来话长……既然姑娘想知道,那我便从头说起。” 当下她便娓娓道来: “话说我本是出生在大山里的一个村落,村里的两百多户人家,全部都是穷人,穷到吃不起饭、时常饿死人。所以像我这样的女婴出生,家里是养不起的,只能丢到后山,让我自生自灭。 幸好后山有一户姓刘的寡妇,膝下无儿无女,见我可怜,就把我捡了回去。平日里她帮村里的女人做做针线活,帮村里的男人暖暖身子,以此换口吃食,这才将我拉扯到八岁。 只可惜好景不长,在我八岁那年,刘寡妇染上了那种病,村里人都不敢来找她了,既没吃的,又没地方看病,只能等死。临死前她把我送回了家里,要我爹娘养我。 然而我爹娘除了要养膝下的三个哥哥和一个弟弟,还要照顾瘫痪的爷爷和痴呆的外婆,哪有多余的吃食养我? 于是那天夜里,我娘偷偷包了三个窝窝头塞进我怀里,把我一路带出村子,让我自己去外面谋生。我不愿意,她就恐吓我说:‘再不走,你爹就要把你煮来吃掉!’” 她的语气很平淡,脸色也很平静,似乎只是在讲述着别人的故事。 但同桌几人听在耳中,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只听道姑继续说道: “后来我便一个人去外面谋生,机缘巧合之下,非但活了下来,而且还赚了些钱,日子也越来越有盼头。可是在我心里,却始终忘记不了大山里生我养我的那个小村落。 于是在我十八岁那年,我终于下定决定,采购了十几车粮食和瓜果,翻山越岭回到老家,先是替把我养大的刘寡妇修坟,然后看望我的爹娘和兄弟……” 说到这里,她似乎有些出神,喃喃说道: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爹娘露出笑容,也是第一次见到全村人发自真心的笑容。因为那十几车粮食和瓜果,村长居然破例让我这个女人进了祠堂,带头上香拜祭祖先。 然后就在祠堂里面,对着那一屋子的祖先灵牌,村长带头向我跪下,连同我爹娘兄弟在内,整个村子的两百多户、六七百人通通跪在我面前,说我是全村的希望……” 话到此处,她不禁收回思绪,望向对面的小雨说道:“所以回答姑娘的问题,这么多年来,我赚到的钱,全都拿回去接济村里人了。非但一文不剩,眼下还欠着十七万两银子的债。” 小雨没有接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旁的南宫珏则有些按捺不住,问道:“俗话说救急不救穷,你为什么不让他们自力更生?” 就连江浊浪也叹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个道理,先生自然明白……” 谁知道姑缓缓摇头,笑道:“两位说的,我其实也曾这么想过,也曾这么做过。” 她继续说道: “在我接济全村的第六个年头,索性就不再给他们送钱送吃的,而是在村里开药铺、请郎中,还在盖了一间私塾,请了两个夫子教村里人读书写字。除此之外,我还采购了大批小麦种子和蔬菜幼苗,雇了十几个有经验的农夫教村里人开荒种地,要他们自食其力。 谁知不到半年,我爹娘和村长就先后写了十几封信问我要钱。我回去一看,才知道种子和菜苗居然都被他们直接吃完了,两个教书的夫子和雇来的十几个农夫,也因为没吃食养活他们,被村里人通通赶跑了。只有郎中被留了下来,饿得只剩皮包骨头。 那时候我才明白了一个道理,那便是一个人在饭都吃不饱的时候,是不可能考虑到长远的事,更不可能有什么追求。于是我只能打消了这个念头,从此不管不问,只是继续把钱像流水一样送回村里。” 听到这里,除了专心吃饭的开欣,同桌几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 幸好那道姑突然一笑,说道:“不料在我接济全村的第十二个年头,转机突然出现了。 那一年村长找到我,希望能在村里重新盖私塾,教村里的孩子们念书,以便日后可以考取功名。还有不少人家也找到我,都希望能够来外面经商,让我教他们做生意赚钱。 当时我难免有些好奇,不明白村里人为何突然有此转变。待到我挨家挨户走访下来,才知道原来经过我这一十二年的接济,村里的两百多户人不但已经衣食无忧,而且家家都有了十几两银子积蓄,日子一变得安稳,自然而然地就开始考虑长远之事,也渐渐有了自己的追求。 如此一来,我每年拿回去接济村里的钱,就变得越来越多了……” 小雨听到这里,终于开口说道:“如此看来,你的确很缺钱。” 道姑重新望向桌上那叠银票,笑道:“可不是么?那几年替村里人开山修路,前前后后花了三十多万两银子;前年在山脚盖了一个镇子,让村里的年轻人都搬出来住,修房、开荒、挖井,又是七八十万两银子没了;去年替山里的不愿搬出来的老人翻新房屋,也是十余万两银子的开销。直到此刻我还欠着钱庄十七万两的债,你说我能不缺钱么?” 小雨已经松开了手指。 道姑立刻将桌上这叠银票一把抓过,熟练地清点起来。 看着她这副模样,小雨突然问道:“你活得开心吗?” 道姑头也不抬,笑道:“你说呢?” 小雨缓缓说道:“我是问,你自己活得开心吗?” 道姑微微一愣,重新抬头,反问小雨道:“姑娘觉得,我今年多大年纪?” 她那满脸的风霜,还有花白的头发和眼角密布的皱纹,少说也有五十多岁年纪,甚至已经六十出头。 但对方终究是个女子,所以小雨也故意说少了一些,问道:“四十出头?” 只见那道姑苦笑一声,摇头叹道:“我从十八岁那年起开始接济村里,到如今正好是第十八个年头——” 话到此处,她沉下声音,正色说道:“——我今年三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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