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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立在哲布昏迷的病床之前,左晋实在难有什么言语是可以说出的。在身旁的郎医师一面对其说着一些左晋所听不懂的专用术语,一面惶恐的注视着左晋的表情。但左晋并没有什么表情可观察。由于侧脸刚刚受过伤,此时此刻左晋无论是笑、是哭都会牵扯到伤口。就算简单说话,也让其感到疼痛难耐。“没事,郎先生你只管尽力医治。”左晋选择出一种使自己并没有那么痛苦的说话方式道。“这种事情尽人事、听天命。如果上天一定要带走哲布,我们也是没有办法的。”“多谢左总兵谅解。”郎医师如获大释道。左晋扭过头看着那位毕恭毕敬的郎医师,他在心中想到——不,我不会谅解你。如果你没有把哲布救回来的话。“郎先生您还有什么事情吗?”左晋继续询问道。“我想和哲布单独待一会,您看合适吗?”“这合适倒是合适,但是”郎医师佝偻着身子道。这位老郎中今年已经有五十余岁了,依靠着一手出熟练的医术不说是衣食无忧吧,也至少是中户人家了。“不过左总兵,您脚上的这个伤口处理的不行。”郎医师指了指左晋脚上那胡乱用衣物止住血的伤口,鲜血已经将那衣物染的猩红。“这虽然止住了血,但绑的不牢靠。恐怕动一动又会再次出血的。”“嗯。”左晋点了点头,他不以为然道:“那等下,我亲自去找您。现在还有别的事吗?不过没有的话,那么孙守道,把郎先生先请出去吧。”“这…”郎医师显然还想说些什么,但当他看见孙守道领着几个大兵走进来后便沉默了。“郎先生,我这一边也有几个同袍想让您去看一看。”孙守道和善的说道。送走了那位郎医师,左晋找了位置给自己坐着。他注视着躺在病床上面色苍白的哲布,那个红润的男人似乎已经永远的要离他而去。“唉……”叹息声在无形之中从房间里面传了出来,在满是药味的房间里左晋一个人默默的在坐着。他想对着眼前这位尚处于昏迷之中的男人说些什么,但他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为好。毕竟不管他说什么,这个男人都是绝无可能听到的。“唉……”左晋又跟着叹了一口气,他忽地想起了当年在松锦时的时光了。当时诸军溃散在混乱之中如果不是哲布这个家伙在,他们还真的不一定可以逃回来。古人云华夷有分,但对于眼前这位蒙古人而言。似乎这样的分别不过是一种简单的臆想罢了。世上的人都是一样的,文明与野蛮在特地的时间是可以互换的。一队正在屠城的汉人士兵与蒙古劫掠队并无任何区别。唯一有区别的仅仅在于其杀戮的人并不相同罢了。自崇祯一十五年至今,哲布已经有三十五岁了。这位比起左晋年长五岁的男人通常是作为一头任劳任怨的牛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的。这一路走来,左晋也自然知晓对方所遭受到的白眼。士大夫之辈瞧不上他,认为这是蛮夷。但当哲布在前方浴血的时候这些士大夫又在做什么呢?他们在游园看花,在纸上谈兵。陕西的士绅大抵都憧憬江南的风月,为了满足他们的一己私愿他们甚至连园子都复刻的一模一样。这些人平日里袖手谈心性,真临头了也不见得会一死报君王。在左晋看了,对方是蛀虫、是硕鼠,是应该被抄没家财的那一些人。但,左晋在家破人亡之前又何尝不是这样呢?这绝非一个两个人的问题,而是制度的问题。只要这种依靠着乡绅作为基层控制手段的王朝存续一天,只要这种大多数人作为奴隶的世道存续一天这些人就会一直这样下去。而在这些人中身份最高,地位最为崇敬、家业也最为宽广的人便就是皇帝了——一个将天下都以为是私财的最大地主。在叹息声中一个想法悄然在左晋的心中浮现,那是一个就算连闯王李自成都未曾想象过想法在左晋心中浮现。周公共和。一个无有皇帝存在的世道是否可以实现?左晋不知道,也不清楚。或许这不过是他在老友病重之时的妄想罢了,或许这不过是一个只存在于梦境之中的彼岸罢了,又或许……。“退知。”忽如其来的呼唤声打断了左晋的白日梦,那是李翰。这个家伙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走到了他的身后,对方正用手轻轻拍打着他的肩膀。“怎么了?”左晋站起身来询问道。“城里面的那些乡绅们又闹腾起来了。”李翰摇了摇头说道。“唉…”左晋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他目视着眼前的这位老友问道:“这次他们又要干什么?回西安吗?”“这倒不是,他们在催促你赶紧上前追击闯军。”“啊?”怀揣着疑问,左晋被士兵们抬到了乡绅们所聚集的县衙门口。在下轿后他被李翰搀扶着,一瘸一拐的走进了县衙之中。那些乡绅们正或坐或站的在里面等着左晋。郑嘉栋也在里面,不过这家伙径直靠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而他的亲兵们则是一脸肃杀的盯着死在盘踞着的乡绅们。“左总兵!哎,您可算来了。”见到左晋的身影出现在县衙门口,原本已经静置下来的乡绅们纷纷又活跃了起来。在郑嘉栋那里未有得到结果的他们,一窝蜂的冲到了左晋的面前。“左总兵啊!这一次多亏了您神勇指挥,用兵如神呀!”一位年纪稍小的乡绅毫不吝惜自己的赞美之词道。从他嘴中蹦出的那些话语,就算是脸比城墙厚的人听了也不免微微要感到有些肉麻。“好了,好了。”左晋一面向后转进,一面强忍住不禁的表情说道。“各位乡绅具体是要干什么呢?”“砰砰!”在人群的后头一位年纪颇大的乡绅不满的用拐杖敲了敲地板。随着这响声的传来,聚拢在一起的人群旋即散开,顷刻间“分海填山”的功夫便为这老人所完成。“左总兵呀。”那老乡绅双手拄着拐杖,佝偻着身子说道。“左总兵的人马经此一役还存有多少呀?”“还存有半数。”左晋下意识的回答到。但话一出口他即刻便懊恼了起来,为什么自己要把确切的数字告诉给这些乡绅呢?“还有半数呀。”那老乡绅捋了捋自己的胡须缓缓说道。“古人云十则围之,倍则破之。这闯寇既然敢围城,那么兵力必然是要远多于左总兵的。左总兵以区区不过万余人马,一举击破五万余人的闯军,这份战绩就算是那些享誉全国的大将也要相形见愧呀。”“老人家,您这谬赞了。”左晋听着这赞颂之词颇有些不好意思到。“不知道左总兵是否有所婚配呀?”此言一出四周的乡绅们眼睛都直了,他们一齐瞅着这位老乡绅心道:这家伙,时候倒是挑的明白。左晋也明了对方的意思,所以他想也不想的便拒绝了。“鞑寇未灭,何以家为?”左晋拒绝道。“退知我的父母早年是丧命在鞑寇刀刃下的,如果不能平鞑却寇那么退知我又怎么有有脸面再去见我已享天年的老父亲呢?”“话虽如此……”“欸!张员外。人家左总兵不乐意你也莫要强求了,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你没有听过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吗?”一个年岁稍小的乡绅出言打断道。“你……”张员外显然是想说下去的,但他在目视着四周诸位乡绅那不满的眼神后也只能怏怏的住了口。“左总兵不亏是秀才出来的,这读书人的气节是不少的……”听着不远处的这番话语,正在装睡的郑嘉栋不高兴的睁开了眼睛。他一面不善的将视线往那位乡绅望去。哼…隔着指桑骂槐谁呢?郑嘉栋不满到。这些乡绅刚才和他吵的时候那可是一口一个怯战,怎么见着左晋就换上面孔了?“退知我高不成低不就的,不值得各位乡绅们如此谬赞……”左晋打着哈哈道。眼前的这些乡绅左晋大多都是见过面的,当然当时见他们的时候他们大抵都是板着一张脸。因为当时左晋在顺应着孙传庭的命令清查田册。最先说话的那位张员外,左晋记得对方是买的员外郎这一职位,家中倾吞百姓的田籍超过千户。眼前的这位比起对方稍小一点,但也是陕西大户了。噢!左晋忽地想明白对方为什么如此热衷于让自己反击了,这些人想拿回自己的家产。毕竟金银细软是可以跟着一起跑的,但这世道最为珍贵的田土却是静置着的。如果左晋难以回击闯军,将他们逐出潼关这些人早晚会有坐吃山空的一天。“追击一事尚需商议,眼下大战刚刚结束。不仅仅是这些兵将们,就连退知我也需要休息。平心而论,退知我是乐意支撑诸位的,但是这时局不稳呀。不如这样,我将诸位的意见上奏巡抚。如果张大人的意见……”“呵呵,我早知左总兵是一腔热血想要报国之人。左总兵,你看这是什么?”伴随着眼前那乡绅的嘿嘿一笑,一张写满了字的书信出示在左晋的面前。“这是递交给张大人的书信,左总兵在上面签个字如何呀?”“这……”左晋接过信件后上下打量着那书信,书信中尽是一些出兵的激进之词。但细看下来却又符合一些道理,就以其中闯军后撤至华州瓜分陕西的文字来看对方绝非是不通兵书之人。这是逼宫啊。左晋将视线望向靠坐的众人之后的郑嘉栋,但这家伙死死的闭着眼睛还微微发出鼾声。“怎么了?左总兵认为自己刚才说错了?”那乡绅步步紧逼道。显然对方的意思就是要让左晋在这样一封请愿信上签上自己的大名,毕竟一旦左晋签了那这事情可就板上钉钉了。“嘶…”左晋颇有些为难。他忽地意识到为什么性格刚直一向在军中谁也不怕的郑嘉栋此时此刻为什么靠坐在椅子上装睡了。“这……此事尚需我再细想一二。”左晋向后倾了倾身子,脚上微微用力。在一阵疼痛之后他用手肘戳了戳李翰的腰子。“左总兵!你的伤!”李翰相当知数的马上出言道。众乡绅顺着李翰所指的方向看去,发现在左晋的身下不知何时已有血迹。“这点小事……咳咳。不就是被闯寇的炮轰着了嘛!无碍,无碍。”左晋一面说着,一面狠力做着面部表情。很快,在疼痛之中左晋的侧脸也缓缓渗出了鲜血。“快!“李翰焦急的喊道。在数位卫兵赶忙将左晋拖走后他一面讪笑,一面赔罪道:“对不起诸位士绅了。左总兵刚刚才受过伤,现在尚需修养。这样吧,你们把这信件给我。在下一定将此物好好与左总兵说道说道。”“唉…”为首的那位乡绅蹙眉道。“也只好这样了,还请李大人一定要向左总兵好好诉说我们这些人的苦心呀。”“一定,一定。”李翰赶忙做辑道。“那回见。”在接过信件后,李翰旋即领着人马离去。现场留下的未有那位装睡的郑嘉栋和缓缓向着他靠过去的诸位乡绅,显然左晋走了不代表他们就消停了。“李翰,咱们一定要签这字吗?”孙守道站在李翰的身侧颇为忧心的问道。就以目前而言,他是不赞成出兵的。但依照这那些乡绅们的意思,似乎这出兵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哈?出兵?”李翰笑了笑,他笑着拍了怕孙守道的肩膀以一种老油条而非书生的语气说道:“我可没有见过什么出兵的信件。”“可是这”“嘶啦”伴随着纸张被撕碎的声音,孙守道止住话来。“你有看见吗?”李翰笑了笑,作为官僚而存续的那些日子他早就知道该如何去应对这些乡绅们。在说话间,一团被撕碎的纸屑掉落到了脏乱的地面之上。至于上面写了什么——那就只有鬼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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