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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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去年秋天王天明上初中以来,孙少平明显感觉到这娃娃的心思已经不在学习上了。经常有人看见他和矿上的一帮小混混在一起,也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纸烟。班主任那边也已经叫了两次家长去学校谈话。

这一年来,孙少平感觉到,现在的娃娃跟自己那时候完全不一样。他们上初中的时候,一个个还傻不拉几的,父母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现在的娃娃,你让他往东,他偏要往西。你告诉他要好好学习,他马上给你说旁边谁谁都是半文盲,照样耍的飞起。你告诉他正在长身体,吃东西要全面均衡,他说他就不爱吃那几个菜。你让他早睡早起,他却说周末累了要好好休息。

周末你就是再累也不能往中午睡嘛,孙少平很生气。可是这娃娃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而且又进入了叛逆期,打也打不得是骂也骂不得。稍微多说两句,人家就嫌你啰嗦,干脆就跑出去找那帮狐朋狗友们闲逛去了。

孙少平和老婆耿惠英平常都是三班倒,这两年他又读个夜大,女儿孙海霞又刚刚出生,实在是忙得不可开交。天明小时候孙少平总是从物质上关心的多一些,精神层面缺乏交流,两口子倒班没人管的时候,娃娃基本都交给电视机了。再说了,小娃娃家的,能有什么精神思想。

孙少平内心还是想把天明抚养好,以对得起老班长王世才过去对自己的帮扶。但是现在的娃娃们和过去真的不一样了,几次娃娃顶嘴的时候孙少平都差点忍不住要拳脚相加,但最终还是缓缓松开了攥紧的拳头。这要是自己亲生的,非打死他不可,孙少平心里恨恨的想。

如果考不上高中,初中毕业就进入社会显然还太小。也不可能去工作,谁会要这种半大小子,都不够操心的。当兵的话也不现实,现在当兵都要求高中毕业。所以还得找机会慢慢开导,让娃娃走上正路,好歹有个正经事干,绝不能像他姐夫王满银年轻的时候一样,成了个不务正业的二流子。

去年夏天妹妹出生后,王天明就明显感觉到自己越来越不受重视了。母亲和叔叔整天都围着妹妹打转,连自己衣服烂了、发型变了都发现不了。而且这小娃娃怎么那么烦人,一天到晚的哭个不停。不是要吃奶就是又拉了、尿了,没个消停,烦得要死。

在遭受了无数次的忽视之后,王天明也越来越失望。这样也好,一个人没人管倒也自在,想干嘛干嘛,想什么时候回家就什么时候回家。反正他在不在家、在干什么也没人在乎。

母亲和叔叔有时候偶然和他说几句,也都是要求他这样、要求他那样,不许他干这个,不许他干那个。也真够烦的,他们根本不知道现在的学校和学生是个什么状况,不知道学校也是个等级森严的小社会,矿领导的子弟们在学校里哪个敢惹,连校长不都得让着那几个霸王几分。总拿着他们那套过时的陈词滥调来限制自己,如果那套破玩意管用的话,他们自己怎么不见干出点什么名堂来?不照样一家几口挤在两间破窑洞里,干着三班倒的工作。

孙少平上夜大开始是出于对本职工作自发的热情,想把个人能力提升上去之后,可以更好的为矿上服务。毕竟,就像生产区门口的大标语说的一样:矿兴我荣、矿衰我耻。

自从在矿上工作以来,孙少平就发现了很多生产过程中的实际问题。也曾经想办法去解决、消灭这些严重影响生产效率和安全的问题,但是怎奈自己理论水平差距太大,很多问题都没个头绪。想请教一下矿上那些大学生技术员,也是处处碰壁。

那些毛头小子一个个都狂妄的不得了,整天在工人面前指手画脚的,根本就没把井下的工人们放在眼里。你们这帮文盲懂个屁啊,还提什么技术改造、效率提升,真是可笑,老老实实按老子的命令干活就行了。

孙少平碰了几次壁之后也就不再去找这些技术员,但他还是为生产安全和效率改善的事情煎熬。那帮小子们确实是接受过正规理论体系培养出来的大学生,但是在工作中普遍的一个毛病就是眼高手低。平时基本都不下井,也不关注安全技改、效率提升的事情,反而热衷于给矿领导鞍前马后的献殷勤,评职称、争荣誉、抢利益。

要是有一批能在井下扎扎实实干工作的大学生就好了,孙少平经常这样幻想。经历了国家大学的正规教育之后,再能到一线认认真真工作个几年,把那些实际工作中存在的这些小问题基本上都能够解决掉。虽然一个小问题在一段时间内的影响可能不是很严重。但是若干个小问题日积月累下来,产生的损耗将是一个不可忽略的巨大数字。而且,这些小问题之间往往还是互相牵制、互相影响的。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小问题往往会变成大问题,这个时候再去解决,花费的代价可能会增加几十、上百倍。但是没办法,现实就是这样,不出大问题,就没有人会重视。

既然指望不上其他人,那只能靠自己了。和绝大部分文盲矿工们相比,孙少平好歹也是“读书人”出身。虽然数理化方面的基础几乎等于零,但孙少平相信,只要有恒心,一点一点的积累,再加上自己丰富的实践经验,必然会解决掉一大部分问题。

另外孙少平心里还有一丝隐忧,自己已经三十多岁了,这两年能够感觉到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之后,身体的恢复在一点点的变慢。过去只要睡一觉就能完全恢复的事,现在一觉起来还是感觉倦意难除。甚至有几次在劳动的时候,突然一瞬间就直不起腰了。虽然只是一闪而过的情况,但出现了几次之后孙少平也明白,自己毕竟不是年轻人了。在之后的劳动中,他有意识的留点余地,不再像过去那么拼命。

毕竟,做为家里的顶梁柱,他决不能倒下。他必须尽可能的延长自己的职业生涯,而向技术管理方面转型就是一个不错的方向。稍微年长一些的矿工身上都有各种各样的职业病,有些严重的甚至部分关节坏死,常年卧床,基本成了一个废人。他可不想自己若干年后变成那副样子,如果能够顺利转型,他相信凭借自己的实践经验和一些基础的理论知识,一定能够比现在干的更出色。

理论与实践严重脱节啊,每每想到这些,他都有种强烈的痛苦。而这样的现实情况,往小了说给矿工们带来了更大的安全风险和低效率、无意义的付出,往大了说,给矿上、国家造成多少损失。

正是怀着这种信念,驱使他用业余时间完成了本系统内部夜大的课程。他感觉自己收获颇丰,尤其是在工程力学、机械原理、地质构造、矿脉分布、安全管理等等几个方面。世界还是昨天那个世界,可他已经不是昨天的自己了。

生活往往就是这样,屋漏偏逢连夜雨。在他利用业余时间学习的这几年,家里和单位的事情也是一件接着一件,让他应接不暇。女儿的出生、老婆的月子、产假恢复、继子的功课、工作中棘手的小事故、矿上分房算积分排队、女儿几次的头疼脑热等等。

但生活也是公平的,往往陷入手忙脚乱、应接不暇这种状态的时候,人的效率反而是最高的。在这种状态下,人根本没有时间胡思乱想,精神高度紧张,不断的去解决一个又一个纷至沓来的困难。当那个阶段过去后,人们往往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自己竟然在那种焦头烂额的情况下,近乎完美的解决了那么多问题,这人的潜力啊,还真是深不可测。

对于孙少平一家来说,这两年最大的不完美还是矿上分房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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