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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夏咸兴三年三月初五。

宜:祭祀、安葬、修坟,忌:余事勿取。

今日是清明节,也是西王夫妇薨后的尾七,按照民间的说法,尾七过后,死者将七魄散尽。

苍青县陈家祖陵,现在是王陵,陵前被专门划出的一大片空地上,来来往往的形形新笔趣阁的人,都压抑在一片默然之中。

冷风巻过燃烧着的黄纸,带起地上的白钱,呜咽着抛上高空。

这是王府专门划出来,供原西平民缅怀祭祀西王和王妃的一片地方,来的人很多,也很杂,农民,商人,屠户,文士,稚子什么身份的都有,还有个别身体各有残缺但仪容凌冽者,应该是已经退役的原西军。

无论贫富贵贱,这些人此刻是一样的,因为他们脸上,写着一样的悲伤。

空地往前几十步,是全身披甲肃穆而立的原西军精锐,他们镇守着王陵大门,既挡图谋不轨的活人,也挡山野孤魂的侵扰。

陵内,西王夫妇合葬墓前的祭祀广场上,整整齐齐地站了百十号人。

最前方的,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姑娘,头缠白巾,微肿的眼睛还泛着泪花,一身白孝服更显哀婉,正是西王的妹妹,陈开的姑姑,王府郡主——陈子容。

郡主的身后是一位身材挺拔的中年将领,西王的义弟,西王之下将才第一,军功也最盛的将军——郭正刚。

再往后则是西王生前最依仗的一众谋士,杜清居首,还有西王麾下能征善战的将领或者亲信,原西各州高层文官

今日是尾七,又是西王和王妃死后的第一个清明节,整个原西除了有防务在身的兵将,都赶来祭祀,几位不能来的将军,都派了亲信副手前来,代替自己祭拜西王和王妃。几州的长官,也都不约而同地给底下的官吏安排了休沐。

如果将视野放开去,我们会发现,百里外的边防线上,也有军卒就地烧着纸钱,表达着对西王的哀思,有的在坞堡里,有的在城头上。

有精锐的北旗斥候潜到近处,看到这些情况后,又赶紧退去,因为他明白,这个时候若是被发现,一定难得好死!

王府大总管钱通招呼着仆人在墓碑前的供台上摆好了美酒、水果、牲畜等祭祀之物。他谨慎依照王爷王妃的脾气,事死如生,所以东西是并不奢华,显然是怕一向节俭的王爷王妃会生气。

祭品陈列完毕,钱通上前,高声唱礼:“参——”

众人齐齐行了三拜九叩大礼,参礼毕后,钱通再次上前,高唱:

“请——”

陈子容走上前去,焚香敬拜,双手捧起黄表祭文,诵到:

“维三年三月初五日,妹容携原西诸士谨以三牲薄礼祭兄武靖王之灵前:

呜呼!吾幼失恃,时乱世初定,举家就食中原,父常奔走于外,皆赖汝悉心以养;及少失怙,更惟汝是依;又三年,长嫂入门,亦待吾至亲。

而后兄谋归故里,时旗莽荼毒原西,汝以战阵生死间搏王侯之尊,吾于闺阁嬉闹间获金玉之贵。

适逢及笄,求亲者众,然无论天家贵胄、中原名门,亦或江南巨族,江湖世家,吾言无意,汝皆直言明拒,稍有纠缠者,无不鼻青眼肿,悬于东门,久之,皆谓东门为‘悬蛤门’。”

念到此处,陈子容不觉想起当时情形,梨花带雨的脸上漾起微笑,这在肃穆的场合显然不太合适,但是她不在乎,场中没有人去指摘什么,或许有少数人心里闪过这种念头,但又岂敢表露出来。

微顿之后,陈子容继续诵到:

“吾好书,汝聘名士入西席,搜圣著入回燕(回燕楼);吾喜佛,汝请明师(明静师太)解佛理,收圣经填家庙。二十二载间,吾未尝饥寒,不知忧烦。

惟此相弃也,痛不能言!

彼苍者天,果能视乎?何使圣者损,而庸者存,宜瞽也!”

此话一出,场中不少文官变了脸色,自先汉以来,天人合一已经深入文人心中,这样的公开场合骂苍天无眼,是大逆不道!

然而看着前面昂然而立的诸多武将,他们也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算了,皇天之恩还没有浩荡到原西来。

陈子容转神扫向场间众人。

“纵天者不公,神者不明,然不日来,吾亦常见人者之忠也,此立者,或未立但就食原西者,皆受汝恩,信其忠也,渴报之心也!”

众人都昂首示意决心,陈子容回身,将黄表点燃,慢慢烧尽。

“请兄嫂安息,妹容在此立誓:必坚守原西,抚养开儿长大,为你们报仇雪恨!”

最后,她跪下奠酒:“伏惟尚飨!”

等到整个请神程序完成,陈子容退到旁边,钱通再次上前唱礼:

“献——”

郭正刚走上前去,焚香敬拜之后再退下,众人依次敬拜,有默然沉默者,也有陈情诉事者。

依照礼节,此时祭祀者应有献祭陈于阶前,但西王不喜豪奢浪费,钱通已经提前通知参与祭祀的人,众人仅以敬香代替。

等到最后一人敬完,钱通上前,准备唱“辞”,却有一道声音先一步响了起来。

“慢!”众人抬头望向开口打断祭礼的人。

陈子容头也未回,只是冷冷地问到:“郭将军有什么迫不及待的事要现在说?”

她是真的生气了,本来她计划等祭礼结束,便好好谈一谈,暂时该放手的东西,她也已经做好放手准备,却没想到对方这么迫不及待!

“今日当着大哥陵前,我只想问问诸位,你们所作所为,究竟想让原西该何去何从?”

郭正刚眼底神色晦明难辨,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坚定之气。

钱通想要说些什么,被陈子容挥手阻止。

杜清长叹一口气。

“不知道郭将军有何高见?”陈子容的声音不带感情。

“原西承平已数年,这要是放在中原或者江南,是好事,可在原西不同,北旗犹如塌侧卧虎,原西军则在平和中一点一点地消磨锐气。如今北旗谋刺大哥,意图染指原西,夺大哥毕生心血,宇成干基二十万大军退而不散,如此嚣张,我只想请郡主及各位将军竭力助我”

郭正钢顿了顿:

“郭某要出兵北伐,以十万北旗军的头颅,来祭大哥在天之灵!”

郭正刚的话语神态并没有多少煽动,但原西人的血是火热而激烈的,尤其是原西军,而今天在场的,恰恰又都是原西军的高层,或者能代表高层的亲信副官。

“北伐!为王爷报仇!”

“宇成老狗欺人太甚,斩了他!”

“不错,王爷待我等如再生父母,王爷为奸人所害,我等岂可苟且偷生,正该先伐旗莽,再踏江湖,杀他个人头滚滚,祭奠王爷在天之灵!”

……

诸多将领群情激昂,陈子容不知所措,身为西王的妹妹,她无法开口阻止这种请求,但她也不能答应,郭正刚的急迫让她犹豫不决。

“郭正刚!你安的什么龌龊心思?”

声若洪钟,西王麾下七虎将之一的前锋将封彪开了口,这位原西军的老人,性格耿直暴烈,身为前锋名将,没有出击的军事行动,他便亲自来祭奠西王。

“你知原西是王爷心血,如今多少双眼睛盯着原西蠢蠢欲动,你在这个时候要北伐,可是这段时日代原西大将军当的不过瘾?”

封彪说着,一双铜铃似的眼睛盯着郭正刚,郭正刚丝毫不虚,呵斥到

“愚蠢!正是因为原西承平太久,才让他们觉得我原西儿郎的刀已经不利索,等我拿回北旗十万头,让他们以后看都不敢再看原西一眼!”

“不可,郭将军不可啊,原西承平数年,百业初兴,但底蕴其实不深,你要北伐,就算这一仗赢了,原西也只剩下空壳子了!”封彪还没来得及反驳,原西路最高执政官安抚史于文庆先开了口。

于文庆是皇帝任命的第二任原西路安抚史,通常来说在原西这个地方,大家作为刀口混饭,求个安家活命的武将是不会卖皇帝面子的,因为当初他们用命作战,朝廷却发不出军饷来,所以连带皇帝任命的地方官,他们也都不放在眼里,一个校尉都敢指着知州的鼻子说话。

但于文庆是个例外,因为西王生前,就对这位具有实干才能的安抚使非常敬重,皇帝的面子可以不给,但西王一个眼色,没有任何人敢有丝毫造次,所以于文庆一开口,场面暂时安静了下来。

郭正刚皱眉。

陈子容看到局面安静下来,盯着郭正钢,缓缓开了口:

“郭将军心里真是这样想的?”

“郡主为什么一定不肯信我?就因为几句流言?我可曾对不起原西?对不起大哥?”他语调不高,却有一股坦然之气。

“是啊,至少到现在为止,你没有对不起王兄,也没有对不起原西,但是你真的忠于原西,忠于王兄吗?还是忠于”

“郡主!”杜清拱了拱手,低喝着打断了陈子容的话,“郡主,郭将军所言也是我所想的,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原西就算守成铁桶,只要他们还打着原西的注意,迟早会出问题,不若让郭将军打一场,打怕他们,打散那些人的心思,才能解决问题。有些事,既然王爷在时都未曾提过,郡主何必如此,让外人看了笑话。”

杜清的开口,让陈子容愣住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好,好!”陈子容有些失态,一手指着杜清:“杜清,我知你满腹经纶,想证明自己的才能,证明给关内杜家看,但是王兄王嫂待你何其厚,你你就如此迫不及待吗?”

话到最后,已经含了哭腔,身子遥遥晃晃,杜清想要去扶,陈子容甩开杜清,像是看陌生人一样看着杜清。

“郡主,你误会了,这一切都是为了原西!”杜清眼中带着痛。

“是啊,你是为了原西,当年你见王兄的第一面就说了,你既为自己,又为原西,就是没说,会为了我陈家,是,你本该如此!”

陈子容甩开杜清时,已经站立不稳,钱通正准备上前搀扶,眼前一花,一名身着灰僧袍的老尼已经先一步扶住了陈子容。

“阿弥陀佛,万事皆空,郡主素有灵性,为何还勘不破!”

老尼法号明静,乃是王妃生前见郡主颇喜佛道,又迟迟没有心上人,专门为郡主从大业寺请来的佛门高人,既是为了主持家庙,为杀戮过剩的王爷祈福,也是为了让素有慧根的陈子容有事可做,不至于因为是“老姑娘”被嘴碎的人传出不好的流言。

老尼一边劝说着,一边为陈子容调理气息。

郭正刚杜清等人合十一礼,表示感谢。

片刻之后,陈子容站直身子,朝明静师太微微侧头说到:“静婆婆,我没事了,”说完之后,他看向郭正刚和杜清等人。

郭正刚耸下眼皮,不知在想些什么,杜清却是与陈子容对视着,眼中没有愧疚,却有难以言明的痛。

“也罢,重叔你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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