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杀人日志(上)(1 / 1)

加入书签

某天,大约是三月尾,到该播种的时节,万物渐复醒。

路的两旁在冬季还是成堆的瓦片,高高迭起像馒头,现在,钻出的草芽竟也敢作先锋官了;被冰霜所盖住的溪流,死寂地不敢说话,如今,跃进的鱼儿竟也敢探头了。

城河边栽种的柳树,迎着寒意开得正盛,如女人纤腰般的枝条轻拂河面,或已有没入其中,不知是谁将它细细裁剪,许是春风罢。

多么美妙,多么生机的春呵!

多么浩广,多么慈善的地母呵!

它的辉光不止只映照着青青草儿,或是争艳绽放的群花,连同城中央那棵许久不有动静的老樟树,在枝头,也悄然爬上新绿;昨儿个夜里,忽挂出一木牌告示。

天刚破晓,啼鸡未鸣,一片玄色的景象。扛着锄头,带着困眼的瘦汉子们开始赶早;有的是为能多赚几口饭;有的则是因老父母的急急催促。稍显了不情愿,还要讲番“少壮不努力”一类的。

赵铁甲出了门,是要往郎中馆看看究竟;夜里总是睡不好,莫名的醒,不知是犯了忌讳,还是藏着大病。与他同行并肩的青年,懒悠悠的拖着锄头,看模样,也不是个老实的人,不然,怎会与赵铁甲一伙呢?

他忽然拉住赵铁甲,低下身子,倾着耳,仔细的听,一下就笑了——前去的下坡,传来声音,是不耐烦的谩骂。

“瞧!可真是好天气啊!”

“这怎么说?”

“不是好天气,能见着王拐子一家么?”

两人一齐笑了。下坡处的王拐子,斜着白眼,心里晓得那笑声是嘲弄,生出气怒,而又将斜眼放在身旁的傻女儿身上,想“不是她,会给人瞧不起么?”

翠儿朝她爹看去,却看见的是一双泛白的眼,含着要吃人的心思,吓得立住,再就哭了。

她的老母王婆急得直拍大腿,一边说:“哎呦!我地老子!”抽起随身的扁竹条,抬手要打;翠儿更怕了,手不停的搓,像要求饶,两腿间流出澄黄色的液水,竟是尿啦!

王拐子连忙止住王婆的手,重重地叹气,又十分厌恶的看向翠儿,嫌她丢人,带着就往小路下田去了。

老樟树的底下,多数的闲人聚合在一团,有是带孩子的婆娘,有是不务正业的溜子。可如何,近来的谈资仿佛少了许多,以至于多久天前的“治狗论”也成了件难得的新闻;而像什么李铁匠,砍柴翁的死,就不再引人注目,毕竟,这年头,谁家不死个人,挂个白的,才真真地教人稀罕!

某眼尖者瞧见告示,引人来看,虽说人口众多,却识字的少。赵铁甲想出场威风,挤去前面,眉头一松一紧,果真像看出了什么东西。

一老叟知他是进过学,修过课的,就问:“甲儿,识得么?给大伙读读罢。”

赵铁甲撸起袖子,一脸的得意,读道:“今,县太爷之今,,无名氏,”他读的很是吃力。

地保家的小儿名唤喜男,也挤了过去,拉住赵铁甲的腿,叫道:“念错啦!念错啦!”

赵铁甲骂道:“小屁孩懂你个蛋呀!快回你娘胸里喝奶去。”

喜男可不怕他,叉着腰,道:“哪有‘今’字下面有一捺的?莫不是亲戚串门来了?”

众人哄笑。

赵铁甲急得团团转,连忙道:“笑什么?笑什么!你们就识得了么!”随后指着喜男说:“好学问呀!也给读读罢?就当给各位老爷屁腚上拉条刀子,开了眼咯!”赵铁甲朝四方抱拳作礼。

喜男不甘示弱,也学着模样。

稚嫩的声音回响起:“今奉县太爷之令,擒拿无名氏杂名泥瓶儿之要犯……。”

他便读不下去了,眼里满是不敢相信。

“瓶儿哥怎成了犯人?”

众人听个开头,来了心思,而又忽然断住,着实难痒的很,便催他快念。

喜男的声音不再清楚,微微弱弱地,使四周都有了片刻沉静。

“该犯在城毁坏先帝所遗重宝,加之李家兄妹二人之死,也与其有莫大关联,及倭子兵来犯时,竟屈膝下跪以求苟活,诸多罪名锢身,其罪律法难赦,天地不容,现该犯已逃至威风山境界。落笔:乾元十八年三月廿七。”在旁除却有印了那冠冕堂皇的官章外,另有一面目可憎,无眉无神的少年画像,不知是本长如此,还是刻意为之。

“去威风山了么?”

“狗杂种呀这是!铁定要去告发,自个死了不要紧,还要拉上咱们做垫背!”

“这事能答应么?不能答应!”

众人意志大涨,有挥舞臂膀的,有高举锄头的,各种形状。有心性跳跃者提出“去抄了这狗杂种的窝罢!”有了提议,自然有附和或反对,再有行动。在搬空其茅屋中可用家具后,遂在床被之下发现日志一则。

在讲解“杀人日志”前,需模糊地讲下不碣城的格局。不碣城隶属于八百里外的烽火城的一座边陲小城,但若仔细考究起来,大约也算不得“城”,因它连最外围的城墙都是未曾有的,有的只是一排排张牙舞爪的栏杆,但比真实墙更加管用,可只管住里面的人。

往前走,不知几里,大约是一柱香的时辰,可到了威风山。据传山中有恶匪,以杀人寻乐,骷髅满得满地,血肉拿去下菜,人筋缠在树上,皮毛缝成毡片,蝇虫毒蛇更是不胜数;好一片尸山血海,果然腥臭难闻!

朝后瞧,就在不远,城的东门边是一座坟岭山,葬着不知姓名的人,碑上无一日期记载。杂草乱树生长,脚下更需小心,以防踏住坟碑。此地似异域,尤为在夜里,漂出一双双泛蓝的眼,更添幽暗,知书中有“鬼火”之称,虽不至害人,可也教人不太敢相信;倘若真是火,何以没半点热度,还使人胆寒呢?

不碣城源于何处,建于何年,都是在百年县志或杂闻异谈中寻不到踪迹的,老辈人也不喜欢研究这个,他们更加喜欢坐在门前长板凳上,手里拿着什么活也不紧要,然后去眺望远方,让人想不通猜不透的是究竟在看着什么,直到了要太阳落山,生火作饭的时辰才肯停歇。

“杀人日志”被搬上了县衙府的亲民堂。中央坐着的是马县令,一身的肥相,官服穿的却是崭新,如绿大的眼藏着要害人的心思,再仔细一看,原来脸上也透着油光,似血的油光,在每个毛孔显现。

“正大光明”的牌匾高挂,是很久的日子不打理了,蒙上了层厚灰。左下摆着文台,弄着笔墨纸砚,坐着胡师爷,不时拂过两撇胡须,宽松的秀才袍盖住瘦弱近病的身躯,双颊也看不见有肉,这身,倒真有了几分书生气息,只是那份酸臭味,即使是隔了八百步,仍旧闻得清晰。

两侧各有数张座椅,坐着的是富贵乡绅,或邻里文人;堂外纷纷挤满了人,都想看场热闹,图个新鲜。喜男他爹作为地保,自然够位上坐,他便紧跟在身后,张大耳朵,听了个清楚。

“杀人日志”为胡师爷讲读。

………………………………

三月初三,上巳节。

很好的日子,我却起不来高兴。蛮子兵自从把太爷吓住后,就得了大病;而我又并非是郎中或大夫,即使是了,恐也写不出救人的良方。

夜里总觉有“人”在屋里游晃,像耗子掂起脚的动静,进到太爷屋里,讲些“走去罢,走去罢”一类的。我被吓了不轻,但不敢出声,更不敢探头去望。

这不禁令我想起李铁匠,死前总喊着冷,太爷也是这般,我用厚实的棉被给盖住,又生怕太爷喘不过来气,于是每隔小段时间,就给太爷松松被窝。

我蹲在床沿边,看着太爷的半张脸,枯瘦且黄,像干涸的土地;我想地伤心,哭个不住,却不敢大声或拭泪,教他晓得,便愈发的难受。

有某个瞬间的心思,我竟涌出杀人的念头,可我要杀的,是我的太爷,是将我捡来养活大的太爷,我怎忍他躺在床上受苦受难。但又痛骂自个不是人,是牲口!是畜生!是杂种!不然我地亲娘老子怎会将我丢弃!——可见我上辈子是诛九族的恶人,再不济也是个淫贼或偷犯。

太爷醒了一会,嘴里念道着:“娃儿……娃儿?”

我急忙凑过去,“娃儿在,爷儿你说。”

“娃儿……晓得么,那栏杆是墙呀……。”

我听不明白,但也点头。

过不一会儿,太爷没了声响,我当是睡了,而又有了动静——在那张枯黄的脸上,流露出我从未见过,在太爷脸上从未见过的泪水。

起初哭得默然,后也哭得糊涂,对我说——但太爷的眼并不看我,说:“娃儿……咱去把墙拆了成不?”我不知所措时,太爷忽然像回光返照了,拉住我,大声的说:“你快去……你快去!”

我不敢有怠慢,急跑去城外,见了栏杆如见了大仇,用手拽,用脚踢,恨不能将其挫骨扬灰。

我心里更加发慌,知道不妙,忙回屋去,太爷不知什么时间爬起身,直直的坐在门槛上,一双老眼瞪得奇大,似在看我,又似不是。我不敢惊扰,小心走过身旁,轻声道:“爷儿?墙倒了。”

话罢,太爷仰身倒地。

咽气啦!

不懂太爷临死前,究竟是在想这什么,但此刻夜里幽静,惊现出太爷那双奇大的眼,这才醒了;原来看的不是我。

………………………………

亲民堂内。

坐于左侧的赵家大老爷赵贵翁跳出来道:“各家都瞧见了罢?那狗杂种都想杀了他爷儿!杀了与他无关的李氏兄妹,就不算惊奇了罢?足可断定罪行。”

赵铁甲靠在堂外,起哄道:“对头!对头!”

坐于堂内右侧的教书先生,出来抱不平,淡然道:“论迹不论心,论心则世上无完人。何况,不也只是想想么?”

赵铁甲笑道:“论……论他奶个蛋哟!”

教书先生似不屑与这等糙人讲话,将脸转去一旁。赵富翁道:“何止是想呢?不还写出了么?”

教书先生正还想说些什么,堂上的马县令清咳几声,就被压住了。

………………………………

三月初五。

大雨,且续了两日。

太爷是有先见之明的,早早备好了棺材,摆在中堂。侧边的香案插着两根大红烛,不时快要灭起来,不时又摇晃起来,底下的黄纸烧成灰飞,风也不作美,被吹得四处。

我躲在屋檐下,不敢进屋,而时间久了,眼开始模糊,心思也变得痴呆;看见了土墙开裂,青瓦有缝,角落里生出草芽,木梁处结下蛛网,连常打扫的菜园也爬上许多乱藤枝条。我仿佛开了新眼,然并未觉得有多灵气,反而是萧条一片,这才明白过来;往前的十七年中,尽是在太爷底下发昏的顽童。

傍晚,雨仍下个不停,我想连同这老天爷都要跟我作冤对,虽说自个不太信奉它,嘴上却从未有说过,难不成也被它晓得了?唉……任它下去罢!我正想睡个雨中觉呢。

斜对门的一双夫妇在吵嚷,是在责备他们的小崽子。女人的嗓门大而尖锐,像铁刮着铁,让人听着耳发疼,她骂着:“教你莫作些恶罢!天老爷都看不下去了!下大雨要收你嘞!”男人像在抽着长卷烟,声音里带着死闷,说:“谁教你捡了回来,现在教不好了,反倒怪起别人来了。”

我听的没趣,要往屋走。突地!一声惊雷将我镇杀在原地,寒气便从脚底板直冲脑壳盖,这令我后怕。想:那男人何故要用个“捡”字呢?难不成他家的小孩也是捡来的?我想绝无可能,不然这么些年怎会不走漏半点风声,又如此凑巧,被我听见呢?铁了定是指着我骂的,可又胸胆小,怕被别人听着,落得个“多舌户”的名头,因此才如此隐晦。

是想要湘蜀之地的“蛊术”将我活活咒死?他们是晓得我将栏杆推倒了?照自己想,前日跑去太匆忙,被某人看见了也不为过;但其中罪过真有如此之大么?我是不明了的,想得去请教先生了。

回到里屋,横竖睡不着。

到半夜,才歪了脑袋。

………………………………

三月初六。

一觉近到巳时才迷糊的醒来,醒来后不仅毫无精神,反而是全身酸痛,恍惚间作了个梦——我记不太清,是有许久了,常作梦。介于好梦与坏梦之间,我想应当是作个坏梦才好;倘若是好梦,梦中成了金龟婿或状元郎,永将不会醒来那必然得意,但终要醒时,难免有怅然若失之感;又假使是坏梦,梦中虽有身陷险地之危,后觉间才知虚惊一场。所谓人间三大好词,不外乎久别重逢,失而复得与虚惊一场也。

可昨夜之梦,梦中无场景,无人相,连自个的身子骨都摸不着,只有一双双冷到快冰的恶眼,死死地盯住我,我将动弹不得,我将满头大汗,我将无法呐喊出声!

………………………………

亲民堂。

门外的赵铁甲大笑,道:“原来是得了失心病呀!”

赵贵翁正听得入神,要思索一番,被这“狂笑”打断,而断了心情,于是不耐烦的道:“你莫在这儿摆能干了,各家老爷谁不晓得,快快些回家去罢!”

看赵大老爷不悦的发话,赵铁甲立马直了身,立定住,也不笑了,作副老实的模样。心里却是十分的不屑。

早在很多年,赵铁甲来投奔赵贵翁这门亲,赵贵翁见他不像个恶人,但也绝非可以“好”来称呼,怕是在某地惹了罪,跑这躲祸来了,可不敢认呐。

赵铁甲再无处可投,索性赖住下来,每逢在路上,见人就说:“我可是赵老爷的门亲呀!”久之,仿佛身上也有了贵气。

再到之后,这股“贵气”渐无了,因他赵铁甲觉得自个的“贵”绝不是有一门富亲戚所带来的。夜里翻书,他这才想起:老子的狗屁爷爷姓赵,他的爷儿也姓赵,这么一说,以前天下中姓赵的人都是咱的门亲,往后所有姓赵的后辈也供咱作祖宗啦!他带着窃喜与慌张,捂住嘴,小心瞧瞧,生怕别人盗去了自己的秘事。

不是有个皇帝……是整个氏族呢!都姓赵!如此一来,那些什么名“括”,名“高”,名“云”的文人将相都算不了什么,自个可是“皇族后裔”!虽说赵贵翁也姓赵,或与他是出自一同源者,很可以闭着眼睛称老爷,但辈分绝绝没有自己高;赵铁甲就更加气愤,要搁在以前,说不定赵贵翁还得给自个请安,再说上“万福,万福”类的。世道可真就变了,越来越不像人活的世道,儿子居然也敢骑在老子头上拉屎拉尿啦!

………………………………

三月初十。

雨停住大半,可天气如何也通透不了,灰蒙蒙地,像盖住了一层纱。外头有了动静,出门一看:

哦!

原来是哑巴死掉了。

两个衙役各拖着条腿,朝坟岭山走。后面跟着一伙小崽子,边跳边嘣,唱着:“死的好呀死的妙,死了真是呱呱叫;死的好呀死的妙,死了可以睡大觉;死的好呀死的妙,死了再也无人吵,无人吵!”

我是知道的——哑巴起初并非是真的哑巴,还是能说出几句别扭的话的,可这怨不得天,得怨他亲娘亲爹死的早,又无人教,渐成了真的哑巴。

我又不知道起来——哑巴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呢?倘若是好人,何以成了哑巴?又何以招人嘲笑?但若他是个坏人恶人,有此下场,倒也不必唏嘘。可他非但不是,且还勤劳的很;某家的红白喜事,他都十分欣喜的跑去帮忙。

这真教我想不明白,但是想“好人之作为并非福报,恶人之下场也并非地狱”就拿哑巴来作例罢!敢问他一生做过什么恶事么?应当是没有的,可他一生过的好么?先且不提好与不好,就问他是否过得如意,该如何作答?

莫名的开始憎恶起那群喜欢嘲弄人的小崽子,可他们又懂什么呢?哦!是他们娘老子教的!

王拐子的痴女儿的病症不正是么?

起初还是好端端的一个人,到了要穿弓鞋的时候,死活不肯,自从打小便是如此,夜里偷偷解下缠在脚上的布。王拐子嫌她不争气,急得要流泪,对人哭诉着:“哪有大脚的女人呀……以前这朝代分分离离,合合聚聚,扰得咱们这小老百姓不安生,碍吃碍喝,碍穿碍戴,可就是碍不着这小脚的事呀!”

“是这个道理,那文的叫什么‘……照’,总之是个词人,武的叫什么‘……玉’,哪个不是穿小鞋才留名的人儿?”

王拐子更加气愤,可想不出招来;拿去浸猪笼罢?显然不适合。王婆则使出了主意,定能教她对付,去坐猪牢罢!

寻处不见光的地方,将人与猪关在一起,要使她明白做人的究竟;投糟糠之食,使其与猪争抢,要她明白有小脚的女人才算真的女人;夜里不可令她安稳睡着,否则有被“猪啃脸”的发生,要让她疲劳不堪或服软。

前几天的日子里,她还有气力叫唤,夜里嚎叫个不停,又过了几日,则变成了苦苦哀求,最后渐无了声。王婆里面瞧了几眼,也没动静,叫她也不应,这下,就真真地傻了。

我愣神间,两个衙役就走远了,我急忙追上前去,去问个哑巴的死法。一个衙役转过头,恶狠狠的瞪着我,说:“他同你有什么关系?”我一下便立住了,又走出去几步,才听见那衙役在小声嘀咕:“鬼知道哩……。”

………………………………

三月十一日。

终于理清了哑巴与傻女的关系。

哑巴与王拐子一家的痴女儿是同一类人;所有不同的,哑巴是天生,傻女是后天被迫害。而大致结局相同,哑巴是肉体死了,傻女也不见得是活着的。

倘是魂灵丢掉了,才不算真的人。

………………………………

三月十五日。

下午去拜访先生,隔了好远,味到一股酒味,门也未关。我自敲门而进,先生正醉靠在菜园里的摇椅里,我不敢惊扰,立住等待。

恍惚间我也打了瞌睡,不懂过了多久,又是几个时辰,飘落的星星雪花已盖住我的脚面——先生终于醒了。

先生打趣的问我来此何事,我不敢隐瞒,如实说出。先生听后,急忙将我拉进屋里,又小心朝四处瞧了瞧,生怕隔墙有耳,我问道:“怎么了,先生?”

他仿佛有点怒,道:“那可动不得!和守陵的人是一个道理,那玩意儿叫‘囚人栏’,不是什么吉祥的物件儿,总之不要再说了。”

“可先帝不早去世了么?难不成咱们,连同以后的人,也要守着这破东西?”

“乃忠义也”先生答。

我心里发毛,拜别了他,自是从后门而出。走在一路上想着,却如何也想不出这忠义在哪,写在文章内么?还是尽是空话?但即使真有“忠义”也不见得全是好事;所谓忠有愚忠,孝有愚孝,可知忠孝二字,绝非聪明伶俐者可做的来的;仁有假仁,义有假义,可知仁义两途,无不有奸人恶辈藏匿其中。

诚然愿青年儿女们不必要为“忠孝礼仪”去残害体魄或愚化精神,人人应有人人的思想,或某天遇见与自己截然不同的思想,也不必大作批判;诚然愿有志之士大有作为,无志之人安稳一生;舍身取义者被记于竹帛,苟图衣食者不必遭人谩骂;信有鬼神者终有来世,不信者永在黑夜长眠不死。

………………………………

三月十六日。

夜里惊出一身汗,睁开眼便无法再安稳入睡。远远瞧见坟岭山上的鬼火,更令我心慌,像在要警示我,可自认从未得罪过他们,何以今夜燃得通幽呢?

难不成是缺银子用了?也没个人烧纸钱,祭拜啥的,在下面成了穷鬼,阎王爷都嫌弃;可真要是去祭拜,总得有个名分才行,而碑上无字,更没有后辈子孙姓名,即使是想祭拜,恐也找不到门路。

可是想为何无字呢?

我一下明白过来,这……埋着的全是以前的人,而如同枯守陵者一样,都是用不着姓名的。

此刻再望向那方,好似只剩荒芜。

………………………………

亲民堂内。

赵贵翁睁着大眼,气的骂起来:“满篇都是大道理呐!可这理呢?简直就是一窍不通……那哑巴干咱们什么事,难不成病死的,也要怪人么?还有翠儿姑娘,谁能想到呢?”

他又怪笑起来,指着教书先生,说:“我晓得了,你同他是一伙的!”

教书先生慌了神,急忙道:“什么一伙?什么一伙!你莫要在公堂之上含血喷人!”

“不是一伙……怎么不将他拿住呢,还同他讲那么多?不是私下里通风报信?”赵贵翁道。

教书先生顿时立起身,张着嘴,想辩驳,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正急着,堂上马县令呵呵一笑,众人又都安静了下来。

“罪犯泥瓶儿毁坏先帝重宝一事,当其自供,无需多议,足可定罪。”马县令道。

胡师爷记着笔录,起身鞠了一躬,问:“那杀人之罪,又如何定夺……?”

地保身后的小儿喜男忽然冲出来,喊道:“瓶儿哥没杀人!他没杀人!”

他爹可就气了,一把拉住他,又堵住嘴,朝门外呼道:“快将他带回去!”

喜男他二姐弯着腰,低着身子,不管喜男的闹,连拖带抱的出了大堂。他爹地保一个劲的赔礼:“娃儿瞎说的,老爷们莫当真哟……。”

马县令笑道:“无妨,无妨”又正了正色,说:“杀人一事,罪证尚有不足,等候再议”。

挥手示意胡师爷继续。

………………………………

三月十九日。

格外新鲜的天气,可手脚发麻,冷得出奇;大约是寒春的尾季,染了病症。去晒晒太阳罢!也觉不自在,伸出手,仔细感应;这晴光竟无热!

还是回家去罢!好过在被窝里还可留住一丝暖气。

路过屠夫家时,听见他家的婆娘与另几个婆娘正围在炭盆边,商讨着狗肉的作法。

拿去油炸罢,嫌肥气太重,吃了长膘;切去煎炒罢,又从未有这般作过,怕炒过了焦黑,煎嫩了又难嚼,可惜了一条好狗肉。最后定了个“烹”的法子。

将狗脖子用细刀划出一道横口,放干血,一来去腥味,两来好下锅;需拔全身毛,砍去尾巴,先放入烧好的沸水锅中,狠狠地烹它一个时辰。

出锅时,因涨满了水,显得像奇大的毛耗子;晃一晃,还能听着肚里的水声,是内脏给泡烂了,脑浆也流得满锅是。用手从先前脖颈处开的小口,将内脏尽数掏出;用长棍从后处直通大肠,反复旋转,使其上下通透。

最后放入配有香料锅中,需半个时辰,届时四肢皆在,五香俱全。真是条好狗肉呵!

我忍不住好奇,朝窗户探头去看;屠夫的婆娘的脸贴在上面,我被吓了不轻,踉跄退了好几步,屋里的人可就齐齐笑了。

我跑回屋去,还是后怕;屠夫家不是宰猪的么?怎么杀起狗来了?可他们也并未杀狗,看来,是要杀我了。

…………………………

三月廿三。

犯了大罪,我怕得要死,可不明白错在了哪。他们……有是作掌柜的,有是干劳工的,也有给人端屎盆的,似乎都想害我,个个翻着死鱼眼,教我半夜睡个不安。

连同瘸了半条腿的癫人也拿着烧火棍对我指指点点,口水流个不停,我不懂他要讲什么,但我怕的要死。还有同我无冤的小孩,也跑到我跟前,冲我傻笑。

这让我觉得有股邪气,我真怕的要死。

明白了,在他们眼里,我已然是个死人了。

………………………………

三月廿五。

不能想了。

愈发的觉得冷,恐再不用多久,即使他们不动,自个也挨不过整日的乱想与病症。几千年来这样的事已经不少了,难见有真的心思清白者,往后也不见得会多。

………………………………

亲民堂内。

众人渐渐散去,但大多都是带着笑走的,想必是因明儿又有了谈资所高兴。

县衙的暗屋里,四周没有窗户,透不进来一点的光,仅有一盏昏黄的灯火,映照出马县令那张虚浮的脸,可见他脸上的不轻松。旁边站着胡师爷,底下躬着一名报信兵。

“怎样了?”胡师问

报信兵答:“明儿午时就到,王教头将犯人追到秋水河了,加上返程,就这个时辰。”

胡师爷又问:“雨亭城那边来的官员呢?”

报信兵道:“大约三天罢。”

“大约?”马县长轻疑了声。报信兵虽看不见神态,却是更加的恐慌,更加的将腰低下去,急忙道:“是三天,王教头定在之前赶来。”

王师爷示意退下,报信兵如释重负,慢慢的朝后退去。

“真不会露馅吗?”马县令转过头来,一脸的愁容。

胡师爷道:“叫王教头杀了罢……。”

“怎么?他要是死了,无人顶罪呀!”

胡师爷想了一会儿,道:“大人,雨亭城派来勘察的官员是什么性子呢?都不晓得……若是万幸,他是个愚蠢之辈,自然万事大吉,但倘若他是个较真之人,偏要钻个牛角尖,深究杀人之事,恐怕就很难不漏馅了。”

“那真的杀了?”马县令再问。

“得杀,必须得杀。”

马县令又放心下来,像此处乃无人之境,可大胆地讨论不可为人所知之事,才能如此的心安理得。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