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阴:天上人,人间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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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燕无咎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突如其来的好耐心。又或许是,他本来是有耐心的,却被成渐离不在的这些年磨蚀了。

魏从容两眼失神地望着头顶的胥邪,并没有马上回答,反而道:“贺留心找我,只是给自己找一个接班人;玉孤台教导我,只是应了贺留心的要求栽培我。我本以为造化神化为大山,镇守后土,生生世世守护后土子民,心中到底有个依靠。但如今,造化既去,茫茫后土,孰肯我字?”

天下这么大,还有谁肯爱我?

即便燕无咎再聪明,这时候也不明白,他问:“渐离,他们走了又有什么关系?按你所说,造化神走了不是一年半载,在这段时间里,后土不还是好好的?你不也是好好的?”

魏从容抓着他肩膀的手一下子收紧了。“你不明白……你怎么才会明白?”他深吸一口气,说:“我是神师,我的能力是他们赐予的,我的使命是他们布置的。每天太阳,月亮和星子在天空出现,我会告诉自己:造化神在那儿看着我。我消沉,我垂死,失去力量,只有告诉自己:造化神还在等着我完成这些事业,替他们镇守后土,我才能继续前进。至于现在——”魏从容哽咽了一下:“现在,我觉得自己很多事情做不好,只想知道后土中还有谁全心全意对待我,这时候我想到了造化神。造化神无私,他们不会因为你是谁,做错了什么而改变对你的态度。但如今,他们却走了。”

他的声音转为低沉:“水上说的很明白,后土只是他们无心的杰作,却也是他们漫长旅程中的一处驿站。勾留片刻,他们就会离去。即便我们觉得后土千万般的好,其实这里也不值得他们更多一次的回眸。”他痛苦地紧闭双眼:“又是这样,既然创造后土,为何又离去,这样狠心场地将我们抛弃?从此之后,我们向谁祈祷,笃信什么?”

燕无咎终于明白了,不可避免地生出一丝悲凉。尽管他不很相信造化神的福祉,但对造化神创世之说还是深信不疑的。造化神隐化,成为天母山的两座山峰是后土人的共识,如今猝然知道造化神早就离开的消息,无人能不存一丝恐慌畏惧,悲凉凄惶。

突然间,两人脚下的水流动开来,恢复了正常水应有的形态,两人猝不及防,跌入水中。魏从容没想到竟会落水,灌了一大口水,被燕无咎拖着拽到岸边。魏从容任由冷水滴滴答答从身上落在地上,神情呆滞,半晌,悄声问:“燕子遂,我的灵明去哪里了?”

燕无咎脑中敲响了警钟,扳过魏从容肩膀,厉声道:“别胡思乱想,你没事。”

魏从容执拗地摆脱他的手,大声问:“我们为什么会落水,我的灵明去哪里了?”他狂躁地站起来,挥手不止,但什么也没有发生,寂静的山中甚至没有了虫鸣,一切都像是陷入可怕的幽冥之地。魏从容的每一个关节都战栗起来,他十指深深插入头发中,蹲在地上,喃喃道:“没了。这就没了……”

他忽然大哭起来:“这就是山芒君对我说的使命么?这才是最艰难的挑战么?执吾剑现世,两族不可开交,我却没了灵明……该怎么办?怎么办?”他筛糠似地颤抖,最终瘫软在地上,眼神空洞,全然是个半死的人。

燕无咎不出声地搂着他,很用力,他好像明白了一点魏从容的心情,这种情绪他从没有过,因为他从不笃信造化神,这叫他很难受,感觉和魏从容距离更远了。

“漆黑之中走来了造化神,招手挥光,光落如雨,遂有万物。首生儿女,次生儿女,大地儿女次递出生,遂有三族。造化神铸执吾剑,斩决天地间不平之气,邪恶之物,继而隐化,化作天母山脉两座对峙山峰,永镇后土。”魏从容吟诵似地说着,长叹一声:“后土众生心有所向,意有所执,情有所系,为有所畏,皆是因为造化神。即便白云苍狗,情随事迁,光明之火也不曾灭,造化之遗也不曾断绝。如果后土众生知道造化神不在,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怪不得山芒君种下这棵胥邪,是水中文字隔离天日。他不敢让任何人看见这些。

燕无咎眼睛里透着冷静:“那就不要告诉他们,让他们永远认为造化神还在。”

魏从容苦笑着摇头:“自欺欺人。来到傩亚的这些日子,我感到了傩亚人对光明神教的抵牾,本以为是族人争权夺利生了什么龌龊,不想却是因为造化神离去。造化神既不在,光明信仰日益衰微是必然要发生的,仅凭我们神师的努力无法力挽狂澜。”

“我在绝云山的落尽台听到了来自大地深处的声音,那个声音告诉了我一些秘密,但他说的很隐晦,叫我捉摸不透,但总体而言,他要我相信自己的直觉。”魏从容苦着脸,摇头道:“他没有骗我——那个声音预言我会遇到其他的神师,结果我真的遇到了。所以事到如今我只能相信,他所说的有关我直觉的事情也是对的。”

燕无咎皱眉,这些神秘的东西对他来说太复杂了,远不如一场战争简单。“嗯,所以你的直觉是什么?”

魏从容“啪”地击掌:“这就是问题所在,我现在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刚才的悲戚消减了很多,整个人陷入一轮新的思考之中。燕无咎见怪不怪,这个人情绪跳动很大,只会把需要思考和解决的问题摆在第一位。

魏从容若有所思地半眯着眼,说:“你知道么,我的确有一些想法。这些想法早就有了,这些年我成为神师后又淡了,但现在却突然强烈起来……真是大逆不道,但我就是这样想的。”他蹲下,手指温柔地拨弄着水面:“小时候母亲对我讲了很多有关造化神的故事,我听的很高兴,但打心底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认同。成为神师之后,我明白这种不认同来自于我的不了解和不需要。当我为神师的职责而努力时,我了解了,当我漂泊无依时,我需要了,这一切让我对造化神产生了强烈的归属感。但现在,这种归属感成为了我前进道路上了绊脚石,它打倒了我,使我失去灵明,沦为凡人。”

燕无咎一言不发,隐隐约约感受到了魏从容想说什么。

魏从容继续道:“我还记得,咱们小时候,傩亚境内的光明神教十分兴盛,神迹所在常年缭绕着香烟,大批信徒奉上耿耿真心。但如今,神教凋零,信徒流落,光明教成为王族打击的对象。再看陵安族,他们本来对神师心存畏惧,对造化神遗留的神师不干预族中事一条奉为圭臬。但如今呢?陵安王不仅任用神师作为军师,还让神师为陵安军前效力。凡此种种,都说明造化神与神师在陵安族中也失去了威慑与效力。”

“纵观后土,造化神离去,神师式微,光明凋零,三族之间摩擦不断,眼下大战一触即发。凡人兴起,神人衰微,后土……或许不再需要神师了。”

魏从容长吐一口气,终于说出了想要说的。

燕无咎不动声色地问:“如果真是这样,你要怎么办?”

“我?”魏从容望向远处,但着眼之处,只有沉沉的黑暗。“如果这一天难以避免,我要做两件事。既然神师不再被需要,那么造化神留下的宝贝恐怕也不适合存在了。这么多年以来,我们一直找不到执吾剑的正确解决方法,但现在我知道了,我应当把它毁掉,就算我没有灵明也要将其毁掉——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我要让最后的神师在山河的见证下归隐,把后土彻底让给三族的凡人们。他们失去了真正的创世主,但会创造出新的神明。我相信,新的神明很快会在他们心中扎根,他们一样会生活得很好。”

魏从容回眸一笑:“你看,我的安排是不是很好。”

“好……”燕无咎吐出这个字,喉咙哽住了。他深呼吸,道:“你能做到么?怎么毁掉执吾剑?而且,你刚才明明很伤心,你能撑住么?”

他的问题把愁绪重新填回了魏从容的胸腔,他捂住胸口,好像真的很疼,道:“后土没有什么能让执吾剑熔化或断裂,想让它彻底消失,只能把它扔掉,扔到一个不会有人问津的地方——从极大深渊。”

他这么说着,眼神中的光芒忽然明亮起来,像是他又愉快了:“之前,我被‘神师究竟应当做什么’这件事情困扰,因为我不知道拥有移山倒海的能力对一个人而言是怎样的重任,人需要为这样的能力负什么责任。但是现在,我明白了:神师要做的事情从来就没变过,不管造化怎么安排,不管神师的契约怎么郑重——神师啊,不外乎天上人,管人间事,要超出局外,还要置身其中,不能将灵明滥用作书写历史的大笔,但是也不可让灵明像焚烬一般飘零无所用。这其中的把握十分巧妙。”

“但是当灵明消失的时候,这件事反而更好说清楚了。神师于现在的我而言,不外乎毁掉执吾剑,就算是爬到从极大深渊,也要去。”

当所有人都贪婪觊觎,只有局外人提出‘毁剑’;当族人纷纷阻挠,露出凶恶的面貌,只有天上人定着这一片黑暗继续走,直到走到终点。

而走在后土上的每一步,都是人间的足迹。

好个“天上人,管人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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