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明:幻灭(1 / 1)

加入书签

玉孤台怎么也没想到,为傩亚冲到阵前的第一个人会是魏从容。但当他听到执吾剑的现世时,玉孤台便没有了任何的怀疑。

对于执吾剑,玉孤台了解得既多又少。多是因为他看过很多书,知道执吾剑的种种效用,少则是因为他的手从来没有触碰过执吾剑,更不知道执吾剑的神力起作用时持剑人会是怎样的。但即便是这样,当他听到这片混乱时,玉孤台还是立刻判断:魏从容被执吾剑控制了,并且这一次,控制不是魏从容自己能解开的。

他本来还在猜测程赏来到陵安的真实动机,但此时却顾不了很多了,抢来一匹马,向战场的方向飞驰而去。漆黑的世界比往常更黑,头顶的天空带着飞旋的感觉,一定是云彩在像海浪一般涌动;风割在脸上很疼,一定是水汽因为害怕而化成了霜。

玉孤台没边际地想着,马跑得很快,飞霜在他的衣角凝结。很快,玉孤台便感到从衣服上袭来的冷气。冷气藤蔓一样蜿蜒而上,蔓延到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就快把他冻住了。动一动手臂,骨骼喀拉拉地响,好像快断裂了。

这感觉很吓人,但也很熟悉——打仗不就是这样吗!

玉孤台手掌中托着明光火。他不知道为什么要点起这捧火,或许是感到了由衷的寒冷和彻底的黑暗,或许只是因为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希望明亮的火光能帮他找到魏从容。

马儿飞快地奔跑,大风呼啸而过,明光火没有熄灭,甚至没有动摇,稳稳地跳动在玉孤台的手心,凝固了一般。

越来越近了,玉孤台忽然勒马。他感受到了一个存在,但不敢肯定这给存在就是魏从容。这存在异常高大,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邪气和怒气,像一个被人强硬从坟墓中拖出来的死人,带着地底下东西的阴森和怨恨。

除此之外,玉孤台还敏锐地觉察到这存在渗透出来的诱惑。诱惑鲜艳靓丽,摆在眼前像是在垂死的人面前放一颗跳动的心脏,在失明的人面前开一面缤纷多彩的窗子,勾着人走上去,抓住他。

同时,在另一边,魏从容也看到了一个存在。这个存在本来是陵安军中的一团光明,逐渐近了,光亮变得更加耀眼,让他的心口终于有了一点热乎气。几乎冰冻的嘴唇呼出一口气,他张张嘴,想说话。

忽然间,那团光明动摇了。玉孤台受到了袭击。陵安人与傩亚人已经彻底不顾战场上的人是敌人还是族人,所有人都一门心思地向执吾剑的方向进攻。在他们眼中,魏从容消失在了黑烟之中,神师既然已经消失,强索执吾剑就变得简单。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魏从容抵不住执吾剑的力量,被执吾剑的剑气吞了下去,已经与执吾剑融为一体。现在的魏从容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与执吾剑一样奇异的存在。这存在普通人看到了却不明白,玉孤台感到了却看不到。

玉孤台极力躲闪着进攻的士兵。傩亚的士兵大多是步兵,在他的马前绕来绕去,像一群无头苍蝇,让他很是头疼;陵安骑兵肆意践踏,阻挡他的道路,使他无法接近那个疑似魏从容的存在,这又让他格外无奈。

一个人出现在他的眼前。一个金光灿灿的虚像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争抢执吾剑的人纷纷罢手,挡住了被刺得生疼的眼睛。

一个激荡起尘埃的金影环护在黑烟周围,伸长的手臂阻拦了所有的刀剑。渐渐地,人们习惯了金色的亮光,也就看清了那个影像——那是一个人!挺拔的身姿,飘逸的长发,整个人好像刚抽出来的柳条编成的,又好像细细的流水画出的纹路。

玉孤台忽然跳落马下,向那个身影疾奔而去。极度的匆忙让他顾不得注意周围的情况,途中他和许多士兵相撞,衣服被划出几个大口子,但他已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太渴望接近那个很久不见,他认为只能在梦中重逢的人。

“贺留心!”玉孤台喘着气喊道,喘气不是因为剧烈奔跑,而是因为太过激动。“留心!我看到你了!你回来了!太好了!太好了……”但忽然,他停住了。漆黑的世界中,到处都是轰隆隆的巨响,只有眼前一片光明之地是安静澄澈的,在那里,贺留心矗立着,但他的手却摆出一个拒绝的姿势,那姿势像一堵墙,将渴望接近的玉孤台堵在外面。

魏从容从极度的愤怒与焦躁中恢复过来一点,有什么东西成为他的屏障,帮他挡住了外来的不善与攻击。各种可怕的声音从他耳朵中抽离出去,眼前的世界也一点点恢复正常。他看到了玉孤台。狂喜几乎冲垮了他——傩亚境一别,两人已很久没有见面,魏从容渴盼玉孤台的消息,却一点也得不到,如今玉孤台活生生站在他的面前,他如何能不欣喜若狂?

但忽然间,他发现玉孤台有一点奇怪:这个平常从容镇定,步履沉着的人在拼命奔跑,形容狼狈,甚至在途中撞到了好多人。下意识地,魏从容看向玉孤台的眼睛,想从那里找到问题的答案,因为没有谁的眼睛比玉孤台的眼睛更传神,更写意。

但在那里,魏从容什么也看不到,那感觉就好像一脚踩空,掉了下去。魏从容惊出一身冷汗,再看一眼,看到了:那眼睛里盘旋着的是斑斓的色彩,妖冶华丽好像一个特意修剪过的花园,里面种的都是海外传来的奇异鲜花。每一种色彩都好像一个小小的钩子,勾着人的心,同时反复盘问着你,鞭笞着你。

有一瞬间,甚至连魏从容的精神也动摇起来,就像坐在了小船上,在大风大浪的海面行驶。

“你的眼睛怎么了?”问题就要问出口了,玉孤台却说话了。他的身体贴的很近,就像他也想钻到黑烟里面。他问:“留心,快和我说话,我能看到你。……为什么要我走,我找了很久,很久才找到你。”贺留心勾留的灵明护卫了魏从容,故此,玉孤台从外面看到的并非魏从容,而是贺留心。可笑的误会。

魏从容说不出话了。

他不知道玉孤台为什么忽然和贺留心说话,但他知道,玉孤台从没有用这样依赖和急切的语气同他说过话。

玉孤台还在说话,更急切:“我早想问你,你将一身光明都传给耕烟了吧?否则他不会那么快炼出灵明。还有,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耕烟是你的徒弟,我收留他在绝云山,叫他学习灵明之术,但现在情况很紧急,执吾剑现世,耕烟能不能处理?他毕竟比我们都年轻。留心——”

话语戛然而止。

黑烟不见了;魏从容站在他的眼前,低着头。玉孤台感到面前那可怕的存在与温暖的光明一同消失,原地只有一个熟悉的呼吸,深一下浅一下没有规律地呼吸着,试探着问:“耕烟?”

魏从容没有回答,缓缓抬头,漆黑的头发粘在因为冷汗而湿漉漉的脸上。很久,没有人进攻他们,大家围成一个圈,惊疑不定地看着圈内的两个人。

魏从容:“云机……”声音沙哑,像个病人。接着,他压住了玉孤台的声音,继续道:“你从没有告诉我,我的灵明是山芒君给的。”

玉孤台没想到他说这个,愣了一下:“是的。事情很复杂,当时你还什么都不知道。”

魏从容苦笑了一下:“唔,是呀。但是……啊,这样说你会笑吧,直到现在,我还以为自己的力量是自己得来的。”

玉孤台笑了一下,但很快疑惑地止住了:“如果你不能炼出灵明,留心给你的也没有用。”

“不是的……”魏从容摇头:“而且你也没有告诉过我,你是因为山芒君的嘱托才把我留在山上。我一直以为,是你认为我好,才把我留下。”

“不……是的,我也认为你很好。”玉孤台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但追根究底,如果不是山芒君的嘱托,你当时就会直接送我下山,甚至不会多问一句,对不对?”魏从容还是锲而不舍。

“对。”这个字好像有千斤重,从玉孤台的齿缝中跳了出来。

“唔。”魏从容有些失落地笑了一下:“原来是这样。”他痴了一般把笑容挂在脸上,这样一会儿,忽然问:“玉孤台,你的眼睛有什么问题?”

还没等玉孤台回答,伊难远远地发声了:“水舞神君,你在前面做什么?是要替我们夺回执吾剑么?”

从玉孤台说出实情的那一刻起,魏从容脑子里就一阵阵细碎地疼:他无数次地回想自己的人生怎样笼罩在贺留心的影子里,学习他学习的东西,走他走过的路,完成他未完成的事。

他无数次地回味玉孤台对贺留心的评价,总认为玉孤台于自己只是一个良师,于贺留心却是一个知心朋友,甚至是一个亲人。

他灰心丧气,憋闷不服,这一切情绪的症结就在于贺留心。如果他只是被神师选中的徒弟,一切从没有开始,走他注定的路,而不是遵循贺留心留下的指示,那么他将宽慰得多,与玉孤台的的关系也将亲近的多。

这么久以来,魏从容反复怀疑,却得不到一个确定的肯定,因此,他所有的安慰就全部寄托于两件事——玉孤台对自己的收容与他练出的灵明。

玉孤台一开始决定收容他,就说明他身上还是有可取之处的,与玉孤台也算是心有灵犀,缘分不浅。而练出灵明则说明他倒地在神师一事上有所建树,不像是族亲口中说的那样无赖轻浮,一事无成。这两个安慰日日夜夜安抚着他,激励着他,蚕丝一样吊着魏从容全部的念想。

但现在,事情被否定了,安慰凉透了,念想破灭了。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