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葛：失明（1 / 1）

玉孤台摇头：“老王不是星甫杀死的，尽管他始终存着一颗报复的心。”

燕无咎猛地抬头看他。玉孤台：”那星甫是神师之一，自陵安傩亚大战之后便潜伏在傩亚族中，这么多年来他始终没有任何报复行动，反而是创建了无量院，培养子弟，这一点十分奇怪，但也正说明他所图甚大，行事不急于一时。如果说他在这时突然发难，杀死了自己辅佐许多年的老王，实在是说不通。但若说四公子是他害死的，我倒是相信。”

燕无咎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如果一切前提如你所说，那么你的判断值得赞同。但是目前，我们只能顺着无量院这条线索追查下去。”

玉孤台淡淡地看了他一阵子，忽然浅浅一笑：“你还不愿意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么？你心里不早已对杀害老王的凶手有了判断了么？”

燕无咎面色一凝。玉孤台慢慢走到栅栏旁，凑近了燕无咎，悄声道：”下定论吧，老王是四公子杀死的，就在清牧途中。今年清牧，老王敬祭山川，四公子随行。老王死在途中，四公子得到老王谕旨，继承王位……说真的，若说这个王位是四公子水到渠成得来的，而不是费尽心思赚来的，我还真是不信呢。”

燕无咎的脸一寸寸转向他，像个木头偶人：“定论没有任何用处，你还是盼着人来救吧。”

甩袖欲去，玉孤台却把他叫住了：“你知道我是神师。”

“是——又怎样？”

“你们不是我的对手，我可以现在就出去。”

燕无咎略微停滞：“所以你为什么不出去？”

听玉孤台不回答，他笑道：“我和那些士兵不一样，但也和你们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如果说我和谁相似，那么只好说我和从前的成放很像。如果抓住你的是从前的成放，他怎么做，我现在就怎么做。”

玉孤台静静听他把话说完，笑了：“所以你猜得出来我会怎么做。”

燕无咎转回身来，压低了声音，轻轻道：“我知道你会出去，但是不是现在。但是我可以和你保证，我不可能给你找到更好的机会，机会需要你自己找——而且我可以肯定，你是找不到机会的，所以如果想要出去，要不是现在作乱，要不是之后作乱，手法是一样的，结果是一样的。到底怎么做，你自己选择。”这一番话，燕无咎说得又快又急，像是急着把一把刀子递到玉孤台的手中，但是语气却是恶狠狠的，怀着什么不明白的恨意。

玉孤台一言不发地听完，微微拱手：“感谢，大人。容我好好想想。”

“最好想清楚。”燕无咎没有再耽搁，转身而去，脚上的靴子带着一寸铁，当当作响，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混合着哀嚎声的阴井中。

玉孤台回到床上安静地坐着。这辈子他没有在这样阴晦的地方待过，黑暗是永恒的存在，关押囚犯的阴井中容不下一丝的光亮。他听到烙铁的声音，嘶嘶作响的沸水与钝器击打的声音。都是折磨与死亡的声音；死后就没有声音。浩荡的王法执行到这里也变成了地下阴暗的勾当；书写法律的人只在亮堂堂的地方看着。

玉孤台心中先是一抽一抽地，十分难受，但过了一阵子，这些声音就在他耳中模糊了，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有人来了。脚步声中莫名有种风尘仆仆的感觉，每一步迈得很大，颇有些气度。一个略显老气的声音开腔了：“你就是无量院的同伙？”

“不是。”

“那么为什么你会和星甫在一起？”

“你们去抓星甫的时候我正好在场。”

笑声，很不像笑声的笑声，令人不悦：“你在哪里做什么？”

傩亚人的问题真多，玉孤台这样想，努力入乡随俗地回答道：“不为什么。我有我要做的事情。”

对方笑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玉孤台不在乎他是谁，只是瞎猜：”你是新的傩亚王。”

声音中有了惊讶：“你猜得很准，这么说你已经知道傩亚族中的现状。”

“呵，随便一猜。”玉孤台轻轻一笑：“你怎么没死？除了你，还有谁活着？”

那人叩击着铁栅栏：“还说不是星甫的同伙，你不是很清楚傩亚王族中死了很多人么？”

“谁说我清楚，我只是猜测。人若是死的不多，轮不到你来与我说话。”玉孤台不知不觉间，话锋已锋利了许多。

那人却不生气：“哈哈，这点我很同意。他们从前虽不重用我，但如今除了我之外，还有谁有身份继承傩亚族的王位呢？”

玉孤台心中一凛：听着人的话，傩亚王族竟然已经死亡殆尽了！程赏残酷的报复终究来了！他问：“你怎么逃过一劫的？”

“呵，他们对我的不重视反而救了我。事情发生时我正在外面处理一起边民的纠纷，今天早晨才回到傩亚王城。一回来，便有人告知了我真相。啊，这真是个多事之秋，风雨飘摇的日子，竟然降临在我的头上！”

玉孤台冷笑：“你听起来可不像害怕的样子。”

“害怕？害怕是自然的。但没有恐惧的环绕，也就没有今天的我了。因此，我还是感激的。”

玉孤台摇头：“王位本来轮也轮不到你，如今却捡了这样大一个缺，你是该高兴。”

“那么作为傩亚的新王，我该怎么审问你，才能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玉孤台缓缓地抬起头，寒冰一样的目光射向那人，对方一个哆嗦，笑容僵硬起来。

“你想审我，恐怕也不是为了傩亚族的福祉与安危，而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地位吧……哈哈！我劝你不要随意审问我，更别想着审判我。我痛苦与否，你都不会得到想要的答案的。”

那人，也就是老王的亲兄弟成武夷，踉跄后退了几步，语无伦次地道：”好……好，这可是你说的。你分明就是无量院的同伙，你们，你们都是妖人！”转过身，逃也似的离去了。

方才那一眼仿佛耗尽了玉孤台的力气，他拖着脚步走回床边，扶着床沿坐下。为什么这样疲倦呢？玉孤台一手支着额头，竟昏睡过去。

醒来时，世界仍是黑暗。黑暗，无穷的黑暗，太久了，什么也看不到。不应该是这样的。玉孤台在无数个风露山巅，等待清晨的夜晚中养成了计算时间的习惯。但是这一次，在他等待光明时，光明没有来到。

他本该可以点亮！他能让空气中的水汽凝聚，流转，折射出宝石一般的光泽。他的眼睛能看透无尽的黑暗，直看到黑暗的那一边。但现在，什么也没有。没有人能想到玉孤台花了多长时间才意识到他的眼睛看不到了，因为对他而言，这世上本不存在视力所不能及的地方，没有感官所不能触碰的所在。

这是个白天，阴井中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小了一些，叮叮当当的锁链声响也安静了下去。光明已经来了，癫狂的都不敢造次。

玉孤台的背上爬满了冷汗。他忽然记起了程赏甩给他的那一把药粉，以及扔下的那一句“你真的知道灵明该怎么用吗”。愤恨与绝望将他整个人埋了起来，他颤抖着站起来，想将这阴井中没有干涸的血化作一支支的利剑，把巨厚的墙壁射穿。但当他凝聚精神时，却发觉精神阻塞在失明的眼睛中，无法倾泻而出。这感觉好像血液停止了流淌，呼吸也不顺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