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黑：死气（1 / 1）

吴奈何：“这是一个谜。那一次我们再见面，我亲口问了他——那次见面真是一言难尽……问过他，他却不肯回答，只是反问我：那样不好么？啊，我那一刻真的不认识他了，他所做的一切我都不明白。真的难以想象，是什么把他变成了那个样子……真的是对伊瑶女的那一份痴爱吗？”

魏从容苦笑：“这……我也没法回答。依我看，你们几位神师——着实都不一般，做出的事情出人意表，心思也都百转千回，令人费解。”

思归打断魏从容，着急地问：“在这之后呢？”

程赏：“我费解，伤心，心灰意懒，没有回天鉴山，干脆北上，留在了洪芸平原。那里是后土环境最为恶劣的地方，但那些磨蚀人的风沙与骇人的野兽对我的磨砺反而使我好受了许多。或许只有环境的打击能让我忘掉心中的不快吧……我无事可做，最终做了伏苦人的守灵人。”

“守灵人？我们当是路过的就是亡灵歇息的地方？”想起与花汀在登炉山中的所见，魏从容倒吸一空冷气。

“后土是没有亡灵这个东西的，人死之后这个世界不会以任何方式留住他。我镇守的，只是伏苦人的一种信仰罢了。反倒是那里的石头，每一刻都在喃喃地低语，诉说着他们曾经见过的东西——人之一死，始死而血，始血而衄，始衄而灰，始灰而土，周而复始，周而复始，没有终了。”

吴奈何按住太阳穴，就像那声音现在还萦绕在耳边，扰乱着他的心神：“我一直听着，就快要疯了，但最后，我还是撑下来了。一旦撑下来，就一切都好了，都好了……”

魏从容大为不解：“为什么不回天鉴山？你没有愧对任何人，没有犯任何错误。”

“呵……我犯了错误，这个错误就是放弃了程赏，也放弃了自己。我放弃程赏，任由他违反神师的信条，隐身在傩亚族中，干预着族事，埋藏着隐患；我放弃自己，没有去想更多的办法，而是自暴自弃地北上，让北方的大风化解我的悲伤。”吴奈何说到这里，忍不住啜泣，泪水在精致的脸庞上滑下两道鲜明的水痕。

魏从容良久不语。终于：“那么你这次南下……”

“我看到了你。登炉山中见你的第一面，我便在重重的黑暗中看到了你的光明。但你的脸我却完全不认识。我对自己说：原来后土已经有了新的光明使。我很怀念师兄，但新的光明使也意味着后土翻开了新篇章。我的私心想着：或许之前的一切都过去了吧？或许我能不再背负着愧疚活着了。”

“我随着你们的脚步南下，本想回天鉴山看一看，但不想，天鉴山纯洁的山气容不下守灵人浑身的死气，山气鞭笞着我的皮肉，摩擦着我的骨髓。疼痛难忍，我离开天鉴山，向东来到傩亚。我想再看一看程赏，看看他怎么样……”

魏从容静静打量着吴奈何。初次见面，他感到这个人心思奇怪，但很淳朴。这么多年来，他忍受诸多不顺，都没有完全放下程赏，两人之间，情谊应该是非比寻常的。

魏从容：“你见到他了，程赏怎么说？”

吴奈何的眼睛一下子暗了下去：“他几乎认不出我来了，被我的死气沉沉吓住了。但是他说不会离开，至少在他的目的达到之前他不会离开。”他又补充了一句：“他是一个疯人，我却也随着他一起做了一些疯狂的事情，到现在，我不配见他，他也不配见我，我们干脆两不相见好了！”

魏从容无奈地看着他：“如果你们的生命都和一般人一样长短，你们就没有精力做这些骇人听闻的事情——都怪你们活得太久了，不知道珍惜。”

他说的话一半是实话，一半是玩笑，但是这些话却在吴奈何身上起了作用，他死气沉沉的眼睛忽然活转了，回光返照似的，开始思考什么。

但现在的重点并不是安慰吴奈何，魏从容的思路很快回到了程赏身上，他疑惑道：“程赏……到底有什么目的？”忽然想到什么，悚然而立：“那丧钟！傩亚的王死了，但是老王已经死了，现在死去的不就是成冕吗？这难道就是程赏的目的？”

吴奈何也转为严肃：“如果这个人真的是程赏所杀，那么他是真的动了杀心了。我担心接下来会死更多的人。”

魏从容面上闪过一丝恐怖的神情：“程赏当星甫百余年了，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突然发难？他在傩亚根基深厚，难保不是在下一盘更大的棋。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做什么都为时已晚。”

吴奈何面露焦虑，不说话。

终于，魏从容抹了一把脸，哑着嗓子道：“你能把我带出来，我很感激，但恐怕我还要回去一趟，去找云机。”

忘知担忧地道：“耕烟君，你伤得很重……”

这一句话把魏从容快要忘了的火辣辣的疼痛感勾了回来。低头看，魏从容才发现身上纵纵横横划了许多血道子，还不时有细细的血丝渗出来。

吴奈何手足无措道：“傩亚人毕竟有很多，我带着你跑得慢，被其中几个人追上了。”

魏从容无奈道：“你不要控制我，我们一起跑不就安全多了吗？”

“只怕光明使感受到我的死气，不肯与我来。”

魏从容又气又笑：“这是什么道理？人们对死气有什么偏见么？”

这一说，吴奈何，忘知，思归三人颜色同时肃然。忘知：“耕烟君，云机君难道不曾教导你么？神师神徒之气应该如同天鉴山的气一样，严正森然，凛然难犯，至纯至洁。死气是凝固之气，与天地间气体流动的形态不相符合，我们不应该去碰的。”

魏从容笑道：“伏苦人能碰，我们为什么不可以？难道我们还不如他们厉害么？”

忘知为难道：“这不是厉害不厉害的问题——我们是神徒，和族人终究不一样。”

魏从容微不可查地冷笑了一下，大咧咧地道：“这个道理真是没道理，云机没有讲过，我也不认可。吴奈何，以后在我面前不要有所畏惧，有什么想法，只管说出来，只要是对的，就可以放手去做。”魏从容早发现，吴奈何在他面前因为身带死气的缘故，总有些畏缩，似乎是自卑，又似乎是后悔，因此这样说了，不想让吴奈何行事在有所顾忌。

吴奈何诧异地看着他，感激点头。

魏从容：“忘知思归，你们怎么下山来了？忘了云机山君的要求了么？”

思归大声道：“不关忘知哥哥的事情，是我央求他带我下山来的。”

忘知连忙道：“我们锁了山，放下了天心石，天鉴山是安全的。”

魏从容斜了思归一眼，笑了：“算了，你们留下吧，正好帮我忙。”

忘知：“耕烟君，接下来去哪里。”

魏从容面色阴沉：“我去把云机救出来。他被傩亚人带走，一定被关在阴井之中，那是傩亚最大的监狱，关的都是些穷凶极恶的人。这一阵子傩亚人对无量院发难，若是把云机看作与无量院一路的人，还不知道要怎么为难他，我们要抓紧了。云机恪守神师对族人的约定，绝不会随便动用灵明欺压族人，他的武功又全然失去，现在的处境恐怕很危险。”

轰隆一声巨响打断了他的话。西方天边探出一只硕大的头颅，嘴边生着胡须。龙云吐雨，秋天正是傩亚的雨季，魏从容果断地令几人在下雨前向最近的破瓦房进发,这里曾是个磨豆子的磨坊，如今荒废了，半边院子堆满了瓦片，墙角生着杂草，吐丝的虫子挂在角落里，在风中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