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素:都说出来(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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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魏从容都处在半是惶急半是焦心中,不知不觉间,已来到了山鬼面前。直到这时,魏从容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打了一个寒颤,默念着玉孤台对自己讲的“无关”要诀,慢慢地挨近了山鬼的足部,想让玉孤台坐在地上。

但玉孤台身子一挨岩石,浑身便是一个瑟缩。魏从容一凛:哎?他挨不得冷的东西。只得让玉孤台靠在自己身上,并仰头对山鬼道:“山鬼君,你能不能治好他?”

没有回应。无怪如此,山鬼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块巨石罢了!

魏从容急得大有五内俱焚之意,吼道:“山鬼,你不是山守么,怎么这个时候不出来救人了?我问你话,你快回答啊!啊?”

灼烧的东西在他心中滋生,渐渐蔓延到他的头颅,好像一把火在焚烧秋天田野上的荒草,让魏从容在灼热与模糊中寻觅到一丝超无异常的清醒和敏感。山鬼的形象在他眼中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它既不是生着脸面的怪物,也不是奇丑无比的石头,而是一种将人的精神无限吸引的玄妙的特质,既玄虚,又实在。

说它玄虚,是因为那种渺茫的感觉让魏从容确定其实并没有东西在那里;说实在,则是因为魏从容可以确信,有一种坚定恒久的东西矗立在哪儿等待着他。魏从容忽然生出愧疚之感,好像有人一直在听你说话,你却不自知,还不停抱怨,态度恶劣。

魏从容仰望山鬼:“山鬼君,你……听到我的话了?”

山鬼在混沌中微微点头,却似乎是觉得他所言极其愚蠢,不再理他,转头去照拂玉孤台。

玉孤台倒在魏从容怀中,越来越多的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滚落,但他的身子却还是冰凉。魏从容不敢放手,觉得玉孤台的病情让他十分心悸,故而手忙脚乱,反反复复只是说:“好厉害的病,好厉害的病。”

方伸出手为玉孤台擦了一把汗水,又觉得手掌结结实实碰到了玉孤台,一哆嗦,不敢再动了。

山鬼伏低了他巨大的身子,身躯的阴影笼罩在两人上方,森森的阴气顺着石头身躯流了下来。它本来是贴合在山壁上的,这一下却完全剥离了出来,形成一个悬空的实影。

山鬼的身子与玉孤台已近在咫尺,真叫人怀疑它将全面地塌陷,把人埋起来。但魏从容却知道它不会;但是尽管如知道不会,魏从容的心跳还是一轮快过一轮。

在玉孤台上方盘桓一阵后,山鬼渐渐离去。随着它的离开,玉孤台的呼吸平稳了下来。

魏从容松了一口气,紧抱着玉孤台的手臂稍稍松了一些,这才发觉,短短的时间,他的衣衫已经湿透了。他对山鬼笑道:“山鬼君,这法子好管用,多谢你啦。”

一个喑哑微弱的声音:“魏从容。”

魏从容一愣,看看玉孤台,后者已经睁开了眼镜,只是目光涣散。在这之前,玉孤台是从不对他直呼名字的。

魏从容连忙:“我在我在。”玉孤台确认这一下,轻轻“嗯”了一声,闭眼似要睡去。

魏从容急道:“山君不要睡。快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玉孤台强撑着眼皮:“山鬼君用他的极寒对冲了我体内的寒气,治好了我。”

“你的寒气从何而来?”

玉孤台微微一笑:“呵……这你便不必要知道了……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魏从容用力摇晃着玉孤台的肩膀:“不要睡!醒来啊,咱们一起出去!”

昏沉中,玉孤台“嗯”地答应,但终究抵挡不住深深的倦意,在魏从容怀中睡着了。

有那么一瞬间,魏从容觉得绝云山一切安静了下来,且是超脱了寻常,进入了睡眠的极致的安静。

玉孤台醒着时,魏从容是绝云山的一部分,随着绝云山的节拍呼吸运动。而此时,魏从容却全然脱离绝云山而独立存在。这种单独的感觉令他有些恐惧,但更多的是愉悦的静谧和责任担在肩上的踌躇。

山鬼没有缩回山体,在空中半悬着,看着下面的两人。魏从容心中一件事情落定,放松了一些,他让玉孤台枕在自己腿上,开始打量山鬼。

这是一个活物,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但是这个活物像一个上着锁的箱子,不言不语,但是魏从容却热烈地感受到,如果自己说话,山鬼必然能够明白。

这是为什么?和一个人讲话,你总要先从不重要的事情开始讲,一来是要营造氛围,二来是要检验这个人的品质,同时还要体谅这个人的心情,因此魏从容总是说不上几句话就厌倦了——他不喜欢这种试探性的工作。

但是山鬼不同。你若是说话,只管开口便是了,山鬼不见得会阻止你,更不见得有什么私密的情绪需要你去体谅,有什么奸诈的品行值得你去防备。

于是魏从容开始说话了,他的声音很低,但他知道山鬼听得到,这个空间都是山鬼的,又或者说,这个空间都是山鬼,只要魏从容还在这个空间中,他就算是再山鬼的心头站立着,无论他说话,还是只是动一下念想,山鬼都没有不明白的道理。

他直接切入主题,从心中埋藏的最深的东西开始讲述;他求的是安慰,但是得到的却是无声,但是这无声已经是最大的安慰——魏从容是一个极其执拗且要面子的人,他到底来说也不太希望纯粹的安慰。

只希望有人看见他,看着他,在他旁边,不扰动他本身,却在影响他本身。

山鬼的冷静与玉孤台如出一辙,这令魏从容说话不再有忌惮,畅所欲言,将从前的经历娓娓道出。对面换作任意一个其他的人,魏从容都会觉得这番言辞做作而冗长,感伤而泛善可陈,但对面的山鬼却带着因为不屑一顾而产生的宽容和冷漠的睿智,让任何的言语都不会显得不妥。

玉孤台醒来时,魏从容却靠在后面的石头上睡着了。

少年人和呼吸很轻,像在慢慢吹出一口气,托着花的种子飞上天去,他细碎的头发垂在脸颊两侧,像是鸟儿的羽翼。

玉孤台身边虽有两个徒儿,平日里说话甚少,他几乎已经忘了年少之人的样子,更别提他年少的时候了。

神徒一季,岁月漫长,有时玉孤台甚至怀疑,他是一个死而不朽的活死人。但魏从容的到来却令他感受到了一点活气,像是早春开着的门吹进微醺的春风来,让冬日里被冰雪的冷酷冻得生硬的人有了一点活转的迹象。

玉孤台陷入了深深的反思,想着贺留心作为他唯一的朋友,为什么两人在一起时却没有这样的体会。

魏从容睡得很浅,这便打个哈欠醒了过来,见玉孤台已然坐直了身子定定地看着他,吓得跳了起来:“山君什么时候醒来的?”

玉孤台徐徐起身:“刚才。幸苦你了。”

魏从容打个哈哈:“还好,山君没事即可。”

玉孤台见山鬼密切注视着他们两人,魏从容却仍然神态自若,微微勾起了嘴角:“这么说,山鬼君认可你了?”

魏从容摊摊手:”看来是这样的,但他也快要被我烦死了。我刚才闷得慌,一直同他说话,管他回不回答。”

玉孤台的笑意不再遮掩,清晰地蔓延到脸上:“你们说了什么?”

魏从容忽然像一只河蚌,闭紧了嘴巴,半晌:“说一些过去的事情。”

玉孤台了然:“一些你再也不愿提起,却还要面对的事情……我明了了。”

魏从容目不转睛地看了玉孤台一会儿,忽然问:“我与山鬼君的沟通,就是山君所说的灵明吧?这就是灵明的第二种妙用,语于万物,抵挡万物气势上的压迫?”

玉孤台赞许道:“你很聪明。正是这样的。”

“那么之后呢?我学到的这一切用什么作用?”魏从容凑近了一点:“我是不是该却说河流改道,大山移位,好让后土中人家给人足?”

玉孤台缓缓摇头:“神徒可以做很多事情,但不包括这些,这些是造化神才会去做的事情。”

“那我们的本领有什么作用?”

玉孤台出神地仰望山鬼,好一阵才说:“我也不清楚……大概在有大任时,我们便派上用场了吧。”

魏从容并没有依照惯例跳起来问“你怎么会不知道”,而是仔细审视了玉孤台,而后才开口:“在我们的想象中,山君这样的大能每天都应该轰轰烈烈,惊天动地才对,譬如劈山填海,纵云布雨什么的。我们凡人总觉得自己活一辈子庸庸碌碌,没有目的性,但是山君怎么会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怎么可以比我们还没有目的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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