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霞:不要放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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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在曲曲折折的山道中蜿蜒而行,玉孤台手中明亮的火光照耀着山壁。魏从容惊讶地发现,浅色的石壁上匍匐着什么色泽更浅,且晶莹有光的东西,只是那东西生在顶上,看不大清。

“山君。”魏从容自己嗡嗡的声音在山中回响着,把他吓了一跳。“山君,上面是什么?”

玉孤台把手举高一点,魏从容便看清了——那是一道比水练更雪白,比玉石更晶莹的石头,如同一副龙鱼的骨架,犹如同天上的星宿,横列在山道的天顶上,扑朔迷离。

魏从容嘴巴合不拢了,赞叹道:“好漂亮的石头。”

“石头?”玉孤台似笑非笑:“这可不只是石头。天鉴一山,本是一个大活物,五脏俱全,头眼分明,有时甚至可以移动,这些山腹中的石头,是天鉴的石脉。”

他忽而握紧拳头,手上火光暴涨,鲜明的火焰直照射到百步开外——幽深的石道中,白色的石脉越来愈多,从仅仅存在于天顶,到山壁四方皆有分布。

但那一瞬间的暴涨似乎耗尽了火焰的力气,火焰“噗”地一声,归于寂灭。

是海水漫过了头顶,淹没了他的口鼻吗?

就像绝云山上度过的所有的夜晚,魏从容感到无比的沉重与绝望;但在这里,他又格外的寒冷,像是被冻进了寒门的玄冰之中。世界没有了上下左右之分,身子下面坚硬的似乎是大地,但又似乎是天穹,他在这天地之间被甩来甩去,没有什么能够抓住他,留住他。

那一瞬间,魏从容真切地感受到比死亡更令人悲戚的哀伤,且不是为别人,正是为他自己。雨把他打湿了,但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个人是湿的,他受不了了,泪水夺眶而出,悲伤得不像话。

但在所有的黑暗与寒冷之中,心口那一块却是暖和的——不仅是暖和的,甚至还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想要跳出来。

黑暗中,玉孤台静静地看着倒在地上的魏从容,看着他抽搐痉挛,双手死死拧住心口的衣衫,好像要把心脏掏出来。他也看到魏从容的泪水,那不知不觉间涌出来的泪水又快又急,却没有声音。

缓缓地,玉孤台蹲在魏从容身边,却并没有安抚他,而是用一根手指点住了魏从容的心口。

冰冷是手指触到心口,忽然间火热起来。玉孤台的眼中也腾起璀璨的颜色,他喃喃道:“贺留心,原来你把大光明灌注到了他的心中,但是他不会用。难道,这就是你让他到我身边的意思?让我教会他如何操纵你的光明?”

玉孤台痛苦地闭了一下眼:“我怎么能够?我怎么承担得起?大光明……你让我瞧着他,怎么能不想到你?”他的声音渐转忧郁深沉:“贺留心……你让我怎么办才好?”

他颇为疏离地退了开去,对魏从容道:“光明使的大光明能帮助你脱离痛苦,但这需要你自己来领悟。我不会帮你点燃心头火,你不该不劳而得。”

但魏从容牙缝间露出来的一点哀嚎却让他哆嗦了一下。少年的声音中带着那个年纪特有的沙哑,像一只呜咽的小兽。在地上的翻滚让使魏从容的手和脸上带了一点擦伤,灰扑扑地粘了很多土,和泪水搅在一起,邋遢的好像乞丐一样。

玉孤台还没有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就已经蹲下为魏从容擦了擦脸上的灰尘泥土,他的手很凉,但在魏从容的感觉中,却是一片冰冷之中有什么温热的东西碰到了自己,于是手指立刻如同闪电劈一棵大树般捉住了玉孤台,蹂躏一般的攥住他的手。

魏从的牙咬得很紧,这是一个恳求之前酝酿的神情,但最终——即便是呓语——魏从容也什么都没有说。

玉孤台到底难过于他痛苦挣扎的样子,灵明汇聚,要在他心口轻轻一点。他想的是:我不帮你点燃心火,只是用灵明为你缓解一下痛苦,也不算太违反自己的意志。

魏从容抓着他的手忽然又紧了一点,玉孤台已经感到了疼痛。声音终于从魏从容口中漏了出来:“别放开我。”

玉孤台手指在半空中一顿。

忽然间,气流鼓荡,火光迸溅,好像瓷窑开了火炉,铁匠撤了风箱,新淬炼出的宝剑第一次离开了火焰,天上飞逝的流星划入了水中。

窸窣的火光从魏从容身上直窜了起来,溜着山壁飞旋回转,在空中炸裂,熠熠生辉。

与此同时,魏从容的眼睛陡然睁开,倏忽坐了起来。

玉孤台一惊,连忙向后撤。魏从容也不料想玉孤台竟然就蹲在身边,呆呆地坐着,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着他。

空中的火焰渐渐消落,像是谁刚放了一场烟火。玉孤台问:“现在,你好些了么?”

魏从容像是终于感到了什么,五指猛地松开玉孤台,但手却没有撤回去。玉孤台略有些心酸,手也没有动,问:“为什么不让我放开你?你怕自己掉下去?”语气温和,完全是在同一个孩子说话。他想了想,复补充道:“是你抓着我,不是我抓着你。”

魏从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这张皎好的面容,他很清楚自己在黑暗中感到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刚才,他真的在永无止境地坠落,而伸向他的那只手,也真的是唯一的希望,无限的慰藉。

作为傩亚第一个被流放的公子,声名远播是最让他羞耻的事情,口中说的笑话,不过是个安慰罢了,除非事实改变,什么也不能安抚愧疚悔恨的人。

但魏从容到底不肯回转,甚至不肯让自己后悔:他觉得自己一点也没错,愤怒和不服的情绪强有力地笼罩着他。

然而在这里,魏从容寻到了一种意外——他流放的事实没有改变,却找到了一个比重回傩亚更好的结果。这个结果不是他成为神师的一员,和一些超凡脱俗的人学习什么灵明之术,而是他终于敢于为委屈苦难和求而不得痛哭一场,并且有人在梦魇中拉住了他,让他在梦醒时分消弭了委屈苦难和求而不得之苦。

如果他更坚强一些,如果他更成熟一些,魏从容或许不会在意伸向他的手,但恰巧的,他仍是年少,仍是软弱,因此,他便不能不在意玉孤台伸出来的手,说出来的话了。尽管玉孤台的手是被他抓住的,安慰的话,也是被他的痛苦逼出来的。但这又有什么关系?世界能让一个人恰巧,已经很难得了!

之后他们是怎么回去的,魏从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晚上睡觉时,听到了玉孤台的琴声。每一丝震颤都融化在风里,丝丝缕缕,扣人心弦,其中掺杂无限惆怅,万种思量,但却出奇的熨贴,让某种安慰依偎在魏从容心上。

他没有再次在黑暗中辗转窒息,很快睡去了。

玉孤台停了琴声,隔着月光看他:少年惯有的哂笑在夜里化作了解不开的眉头。玉孤台回想着白天山洞里发生的一切,为魏从容如此之快的点燃心火而惊奇,更为他在抓住自己那一瞬间得到心火的力量而疑惑。

他问魏从容的问题,对方没有回答,但魏从容不肯离开的手和夜间紧皱的眉头且解释了一切——他孤单愧疚,求而不得。

有那么一瞬间,玉孤台认为自己体味到了魏从容内心深处的情感,因为那种始终拼命追逐却始终一无所得的情感和他的心如出一辙。但对于这种情感,玉孤台也不能分析得更明确一些,只是知道自己对魏从容的看法有了一些改变——这个少年不再仅仅是贺留心选中的人,更是一个应该被选中的人。

孑然一身,孤苦伶仃,身世飘零;流浪放逐,不与人同,是游侠子。

玉孤台悄无声息地长长一叹:留心,你真的找到一个合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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