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青:你是谁?我是谁?(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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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似乎到此便是尽头,西望是凄迷的荒草,北面是漫无边际,如龙脊般曲曲折折的山陵。这个世界还很老,老到很多地方都是寂静的空白。

路边是矮矮的一座山冈,上面东倒西歪生长着许多树,树下窝着数十块雪白的大石。此时石上晾着一人,他长长的头发紧凑地在头顶盘成一个圆髻,黑兜帽斜拉上来,遮住半幅面孔,留着一只浅亮的。他面上挂着甜梦般懒洋洋的微笑,眼睛却瞪得发直,好像一个听故事听得不肯入睡的孩子。

魏从容摊开四肢晾晒着自己,听千里迢迢至此的风哀伤地吟唱。左边那一棵树上粘着几个鸟窝,但树不长叶子,鸟窝是空的,破渔网一样地半坠不坠地挂着。在那些萎靡的幽咽里,他觉得这一刻时光陈旧,寡淡残喘令人难受。他从腰间取出问欢,却不吹,只拨弄尾巴上那一串金红的行香铃。叮叮当当的铃声在旷野中悠然回响,却无声应和。

魏从容已经忘了是第几次遇到这样时光的懒散与空白,一时间所有的思维都走丢了。他干脆将身子放得更懒散些,闭上了眼睛。

远处有奔跑的脚步声,转眼就到了山冈之下。只听有人骂道:“奶奶的!这个臭小娘还真厉害,还追着不放!”又有一人喘气道:“你骂个屁!有种你别跑!和我一块收拾她。“先前那人呸了一声,道:“咱们两个谁能打过那个臭小娘?只看她手里的家伙,你小子,你小子就已经吓得屁滚尿流了。”后面那人又不干不净地骂了一阵,忽然惨叫道:“她她她,她又追上来了!”说罢恨恨道:“疯女人!怎么偏叫咱们遇上了呢?”

魏从容听得奇怪,探头向下看,见两个傩亚士兵模样的人一步三绊地朝这边奔来,面红如血,汗流不止,口水乱飞,骂声不断。在他们十余丈之后,却遥遥地随着一个美少女,她一身缭白的衣衫,面沉如水,左手挽一根长鞭,右手执一把狭长的细剑,剑尾飘着一根近乎透明的白幡。少女见到这两人,微微一阵冷笑,仗剑飘身向他们走来。

这两人见少女追的紧急,气急败坏,转过身去,从腰间亮出兵刃,骂道:“好你个不要脸的臭小娘,追起我们还没了。哎呦!”话音未落,却已经给少女抽中了面皮,面上显出一道血痕来。那人蘸了蘸面上的血迹,脸上显现出凶光来,狞笑着道:“欺人太甚!你以为我们会任你宰割?他手中一把弧刀转了转,转出一圈浑圆的光,向那少女砸去。

少女见两人冲来,面不改色,一柄剑游走如龙蛇,只听叮叮当当之声不断,已将两人砍来的数十刀接下。人影一晃之间,两人弯刀落地,捂着手腕,一起大叫起来,指缝间有献血滴滴答答地漏到地上。他们又惊又痛,不免又大骂起来,面皮憋得紫涨,很是难看。魏从容不由皱眉。少女却置若罔闻,拉直了长鞭,就要向两人抽去,步态风雅,却如闲庭信步一般。

魏从容摇摇头,捡起一块石头,指尖灌注力量,向少女弹去。少女听到脑后风声,也不回看,鞭子向后一抽,正打在那石头上,小半个手掌大的石头,被她的鞭子抽得粉碎。少女举起手臂挡过碎石,随即轻舒手臂,长鞭如探天灵蛟,向魏从容打来,后者并不躲闪,带到长鞭到面前了,伸手抓住,双臂绞力。少女只觉得长鞭那端一阵大力袭来,逼迫着她放手,但她却倔强着不愿松手,于是下一刻,她便在那鞭子的拖拽之下,身子飞跃上了山冈。

两个傩亚士兵见“臭小娘”竟然自己走了,求之不得,顾不上理会魏从容到底是什么人,也不捡兵刃,捂着受伤的手腕落荒而走。

少女见自己穷追不舍的两个人竟然跑了,怒不可遏,大声责问道:“你是谁?为什么帮他们?”魏从容笑道:“我没有放他们走,只是想请你到这里罢了,谁知他们腿脚太利索,自己跑了。”态度温和,丝毫不在意少女的怒气。

少女冷笑道:“你请的好啊!”忽然想到一事,惊讶道:“你竟然空手接住了我的练银绞?你……这怎么可能?”

练银绞,秘银所炼,有开碑裂石之力,破云搅海之能。

魏从容耸耸肩:“姑娘也太高看我了,我不过一介凡人,怎么可能空手接住?”说着伸出双手,那双手竟然在阳光下反射出星星点点璀璨的光辉——有什么薄薄的,丝线一样的东西贴在他的皮肤上。

少女张张嘴,一句话还没问出来,就听见远处传来阵阵喧嚣嘈杂,警觉道:“有人!”

魏从容一点也不惊讶,就好像他早就听到了似的,挑着眉毛问:“我们找个地方藏起来?”

少女撇嘴一笑:“为什么藏起来?这条大路难道他们能走,我们便不能走么?”

魏从容嗤笑道:“姑娘,你想的太简单了。但到你没有想过,为什么会在这样荒凉的地方碰到两个傩亚士兵?”

少女登时明白了:“还有别的傩亚人?”

魏从容打心里笑她涉世未深,道:“既然这样,我们就躲了吧。你打了人家的人,人家会找你算账的。”

不料少女一笑,澄明的面孔犹如裂冰:“那又如何?他们敢动我,这一条练银绞等着他们呢!”魏从容不知说她什么才好,只得苦笑道:“得罪了。”在少女肩头轻轻一拍,少女浑身便没了力气,被魏从容拉着,跌跌撞撞向山冈后面走去。少女陡然被他制住,怒气冲冲道:“你!你凭什么干涉我!我认识你么?你……”魏从容并不理她,反而凝视着远方,微微狭了眼睛,低声道:“仔细听。”

少女不由自主闭了嘴,还以为魏从容在和自己说话,狐疑道:“听什么?”魏从容仍是不说话,一阵风却在寂静中刮了起来。这阵风来得突然,刮得又是小心翼翼,极有分寸,真让人怀疑有人在暗中操纵着它。

但魏从容却不是在与她说话,反而是在告诉自己。他狭长的眼睛闪烁着,头偏向一侧,又偏向另一侧,半晌:“随我来。”少女已完全忘了发怒,问:“你在听什么?带我去哪里?”魏从容自始至终都不理她,直到来到一片高大的灌木前,方道:“进去。”少女正要反对,魏从容却不由分说,拽着她走了进去。不料想,里面倒有一个大山洞,洞口被灌木结结实实地遮住了,从外面什么也看不见。

少女哑口无言,魏从容拍拍身上的土,席地而坐:“你也坐吧,安静等一会,他们不会很久的。”他的话中有种超乎寻常的镇定,少女自然而然就听话了,在他对面坐下,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难道你能看见别人看不到的地方?”魏从容冷静地看着她,脸上却有一点戏谑的表情:“不是,我听到的。”下一刻,忽然厉声喝道:“噤声了。”

过了有三个呼吸的时间,洞口的灌木一阵乱摇,有人说话:“少侍,那女人确凿是在这里,您可以派人去搜。”少侍冷冷道:“废话。人不已经派出去了么。”先前那人便陪笑道:“是的是的,想来人一会就抓住了。”少侍轻轻哼了一声,忽然道:“你自己倒了霉,反而让我给你出气。我是你的上司,哪有这样的道理?”那人脑筋转的倒也十分的快,笑着道:“看少侍您这话说的。我哪敢让您给我们出气。只是那女人穷凶极恶,形迹可疑,咱们这次北上贸易,真让人做了手脚,咳咳,不也不好么。”

少侍沉默了一阵,不冷不热地笑道:“甚好。你有心了。人抓住了让你看看,可别抓错了。”那人诚惶诚恐打个哈哈:“怎么能抓错?少侍玩笑了。”

两人声音淡去,魏从容:“原来你穷凶极恶啊。”少女瞪了他一样,并不言语。

魏从容:“为什么追着他们不放?”

“我无意间碰到他们,本来是互不相干的,他们却对我盘问不止,还出言不逊。”魏从容眼睛眯了起来:“只是这样?”少女怒道:“不然还要怎样?”魏从容:“你不是想杀了他们么?”少女面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嘴也抿了起来。

魏从容:“让我猜猜你为何不肯对我说实话。是因为不知道我是什么人么?或者说,是因为不知道我是哪一族中人么?”一语中的。少女的面色又白了几分,已经有些惧意了。

魏从容笑了起来,霍地站起了身:“那么让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彼此吧。”他起身得急,腰间挂着的行香铃“当”地落在地上,躁动地发出响声,好像在抱怨。魏从容连忙捡了起来,贴在嘴边“嘘”地一声,铃铛才逐渐平静下来。

少女开口,声音却有些颤抖:“我,我是花汀,陵安族人。你……你无需介绍自己了,我想……我知道你是谁。”魏从容方把行香揣进怀里,听这话愣住了:“你知道?我是谁?”花汀羞涩一笑一手在身前画了个圆,又按在胸口,做出一个见礼的姿势,恭敬地道:“您是,光明使者贺留心。”

贺留心。烘云绯颜红袍,花坞樽前微笑。魏从容呆呆地想:“是啊,贺留心的行香铃后土无人不识。如今行香铃在我手中,我自然是……他。”但随即而来的是某种不甘心的念头,这个念头十分成熟,似乎他已经在心中想了千次万次:我不是他,也不想成为他,不想让人把我当做他。但他说出口的却是:“呵,正是我。”此处荒僻凶险,外面又有重重的傩亚军队,想给花汀一个让她信服的,无需多加解释,好不引起误会的答案,说自己是贺留心,这个最大的骗局,才是最安全的回答。

“你竟然认出我了?真是好眼力。我还以为后土中,人们已经把我忘了。”魏从容云淡风轻地笑道,轻轻拍了拍手。

花汀微笑道:“我不认识您的面容,但是却认识这行香铃。您是后土的光明使者,无论过去多久,人们都不会把您忘记的。”

魏从容笑容中掺杂了一丝的苦涩:“是么?我想,你们或许还不大认识我吧?”这句话花汀便听不懂了,不敢接话。

但魏从容很快把话题拨了回去:“你方才不愿对我说实话,是怕我也是傩亚人,或者别的什么不相干的游侠,但现在总可以和我说说,为什么想杀他们了吧?”

花汀紧紧抓住了衣襟,好像要把自己勒死:“因为,他们是傩亚人。”

果不其然。魏从容问:“你恨傩亚人,是因为陵安和傩亚之间的旧怨么?”

花汀呼吸很急:“当然,陵安族中哪一个不恨?”

“可是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花汀大声道:“这么多年又怎样?您身为光明使,对两族中的恩怨难道没有一点看法么?”

魏从容面色凝重看着他。他这一认真,眼睛中便开始跳跃着流光一样的东西,像一团要把人烤化的火。他说:“看法?你想让我有什么看法?为陵安鸣不平?还是偏袒傩亚?”他挥挥衣袖:“你们还这样恨,是因为你们把这件事当成一种任务,甚至一件荣耀。”这句话出口,他像是突然间疲倦了:“哎,我们不说了。不说这件事了。”

他深深吸一口气,道:“好了,外面没人了,我们该走了。”他迟疑地看了花汀一眼:“如果想逃走,奔跑是免不了的,你能应对么?”说着,目光扫过花汀的左足。花汀何其敏感,感受到他的目光,浑身一颤,声音渐小:“你,看出来了。”

她的神色异常凄惶,魏从容不解道:“我只看出,你这只脚……不很好使,是有伤?”花汀苍白着脸一笑:“伤?那样就好了。不是,是残疾。”魏从容连忙道歉:“说着你的隐晦,对不住。”花汀摇头:“不必。或许你不知道,陵安族人是后土的首生儿女,身体都是完整的,百余年来从未有过一个残疾,我是第一个。”她抬头,从魏从容的眼中读到“为何”二字,道:“陵安族中的残疾人,是父母犯下过大错的人。”

魏从容心中一颤:“你的父母……”

“我没见过。”花汀冷淡地抛出这样一句,寡淡无味,像是嫌弃父母,也像是憎恨自己。“他们也不很喜欢我,不责骂,也称不上善待。我的脚有残疾,老王却逼我和其他陵安人一样雅行。起初很疼,后来脚又变形了,也就不疼了。”短短几句,如泣如诉,却偏偏听不出什么情感,叫人心寒。魏从容不知该怎样安慰她;花汀却昂头道:“算了,和前辈说这些,我真是没用。光明使,走吧。”

两人小心地钻出洞口灌木,便听有个声音冷冷地道:“呦,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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