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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曾到冯京家中做客的那两位州学同舍通过了在州府举行的解试,准备赴京参加省试,即礼部贡院锁试。冯京再次邀请他们至家中,设宴为其饯行。

宴中冯京把酒预祝同舍科场告捷、平步青云,同舍连声道谢,之后,其中一人注视冯京,甚是感慨:“当世才华盖世,远胜我等,若当初一同参加解试,只怕解元头衔亦唾手可得,如今我们三人相伴进京,岂不快哉!”

冯京摆首道:“舍下书本尘封已久。何况,自隋唐至国朝皆有规定,工商不得入仕,京不敢再奢求应举。二位兄台已于解试中脱颖而出,释褐在望,将来曳紫腰金,亦指日可待,却不以结交工商杂类为耻,仍与京联席共饮,京已深感荣幸,感激不尽。”

同舍听了忙劝道:“当世何出此言?你我从来都是一般人,你虽做过一两趣÷阁生意,却也不必把自己归入工商杂类。当世还年轻,若现在开始停止经商,继续读书,下次再参加贡举,亦未为晚矣。”

另一位同舍也相与附和,道:“国朝取士不问家世,虽说工商不得入仕,但太宗皇帝曾下诏令:‘如工商杂类人内有奇才异行、卓然不群者,亦许解送。’当世行商时日甚短,且有奇才,即便有人强将你归入工商杂类,你也可借此条例应举。不妨重返州学,潜心读书,以待下届贡举。”

自今上即位后,往往每四年才开一科场,下一届,也应是四年后了。冯京默然想,四年,足以发生和改变许多事……沅沅也应该会再生一两个孩子了罢,她与孩子,是否都会健健康康、衣食无忧、平安喜乐?

于是,他抬目,淡淡对同舍一笑:“京安于现状,无意应举。”

同舍相顾无言,惟有叹息。须臾,一人又道:“如今当世披锦衣、食馔玉,家有娇妻,便把当年我们在州学中指点江山,纵论韬略,立誓治国平天下的豪言壮志抛在脑后了么?”

冯京搁下杯中酒,平静地迎上同舍质问的目光,道:“如果连妻儿都养不活,又岂能奢谈治国平天下?”

此次沅沅接受了冯京建议,并未露面,只与婆母在内室布菜,让婢女端出来。其间冯夫人数次走至门帘之后,听到了一些冯京与同舍的对话。

夜间,冯夫人唤儿子至书房,取出一册他幼年所读的《诗》,翻到最后一页,递与冯京:“这行字是你爹爹当年亲趣÷阁写的,你可还记得?”

冯京接过,看见父亲熟悉的字迹:“将仕郎守将作监丞通判荆南军府事借绯冯京。”

当年他看不懂这官衔,问父亲,父亲便拍着他肩微笑道:“我儿将来若考中状元,皇帝多半会给你这官做。”

话犹在耳,透过这行字,更好似又触到了父亲殷切的目光。冯京阖上书页,黯然垂目。

“你父亲此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未能中举入仕。”冯夫人缓缓道:“他早年也跟你如今一样四处行商,受人冷眼,后来才因进纳米粟补了个左侍禁的小官虚衔,好歹算是脱离杂流之列了。所以,他一直要你好生读书,将来举进士、中状元,堂堂正正地做大官,光耀门楣。不想现在兜兜转转,你竟又走上他当年的老路了……”

一语未尽,冯夫人声已哽咽,泪落不己。

冯京朝母亲跪下,肃然道:“儿子有负父母厚望,实属不孝。但父亲当年亦曾教导孩儿,好男儿要守信义、有担当,圣人亦将修身、齐家列于治国、平天下之前。如今母亲年事渐高,沅沅之病尚未痊愈,京岂可弃母亲妻子于不顾,只求功名,不思养家?”

听他这样说,冯夫人亦难反驳,最后摆首叹道:“我虽已有一把年纪,所幸倒还没病没灾,平日用度不大,也能随你清贫度日。不过沅沅如今身体不好,倒是常须进补……或者,我们现在让她好好调理,过个一年半载,待她大好了,你再重新准备应举?”

想着那漫漫四年,冯京没有顺势答应,只应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罢。”

这一语又听得冯夫人伤心,掩泪道:“若你晚几年再娶亲,当不至于为家室所累,困于其间,不得遂志。”

默思须臾,冯京再度开口,对母亲说:“沅沅之事,是我的错。我当年放浪率性,铸下此大错。但若不娶她,更是寡情薄幸,有失道义,无异于错上加错。错误既已铸成,便要勇于承担。起初是我害了她,而今我愿意许她安稳的生活,以此来弥补曾经犯下的过失。所以,现在这样的结果,我亦甘心领受。”

母亲离开后,冯京仍留于书房,枯坐良久,这并无异处的夜晚似也变得格外漫长,他选择了一个消磨时光的方式:一手提酒,一手执趣÷阁,痛饮清酒,奋趣÷阁疾书。

终至酩酊大醉。在伏案而眠之前,他拂袖扫落面前那一堆带字的纸。纸张纷纷扬扬旋舞飘落,每一张上都写着同样的诗句:“韩信栖迟项羽穷,手提长剑喝秋风……”

半夜悠悠醒转,见身上披有大氅,而散落于地的纸张已被拾起,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案上。

是沅沅来过了么?他迷迷糊糊地想,但很快自己否定了这个念头:如果她来了,一定会叽叽喳喳地吵醒他,催促他回房睡觉。

也许,是婢女所为罢。他懒得再求证,觉出夜间幽寒,头也隐隐作痛,他便起身,拖着沉重步伐回到卧室。

沅沅躺在床上,侧身向内,是沉睡的模样。他和衣寂寂无声地在她身边躺下,无意惊动她。

她今日倒是很安静。在陷入深眠之前,他曾这样想。

而这之后,沅沅一天比一天安静,话越来越少,虽然面上仍常带笑容,但也只是礼貌的微笑,以前那种朗朗笑声日渐稀少。

连拨算珠的声音也没有以前欢快。冯京暗自诧异,终于忍不住问她:“沅沅,你有心事么?”

她笑了笑:“没有呀。”

他端详着她:“你气色不大好。”

她想想,道:“可能病没全好罢……没事,总有一天会好的。”

上次难产确实给她留下了不少后遗症,她至今未痊愈,常腹痛腰酸,葵水也不正常。他继续为她延医问药,但收效甚微,而且,她还不太配合治疗,有一天,他竟发现她把要服的药悄悄倒掉。

他又气又急,过去质问她为何不服药,她对他微笑,轻声道:“药太苦了。”

后来,她越来越厌恶服药,索性公然拒绝,就算强迫她喝下,她也会很快呕出来。

如此一来,她的病越来越重,终于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

一日,冯京来到沅沅病榻前,见昏睡着的她枯瘦憔悴,惟面色病态地酡红,像一朵即将于夜间凋零的芙蓉,不禁悲从心起,落下泪来。

沅沅于此刻醒来,伸手徐徐抹去他的泪,她浅笑着说:“京,带我出去走走罢。”

他建议等她身体稍好些再出去,她却坚持现在就走,于是他问:“你想去哪里呢?”

她说:“有山有水就好,哪里都行。”

他带她去黄鹤楼,抱着她上到最顶层,让她看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她半躺半坐,依偎着他,面含微笑,观孤帆远影,日暮烟波,不时仰首告诉他眼前景色与家乡之异同,直到暝色四合,月华满川。

她沉默下来,凝视着月亮,目中却无神采,软绵绵的身体虚弱无比,仿佛所带的生气正被夜风吹散。

冯京心中酸涩,一手拥着她,一手为她拢了拢盖在她身上的大氅,微笑着在她耳边说:“沅沅,据说月明之夜,在黄鹤楼上可以看见仙人。今晚月色好,你仔细看看周围,也许也能见到仙人呢。”

沅沅茫然侧首看他:“真的么?”

他点点头,道:“是真的。据说一位守门的老卒子曾见过。那天晚上月色也是这样好,照得黄鹤楼前景象清澄。那位老卒半夜肚子饿了,睡不着觉,辗转反复间,忽然听见外面有人谈笑风生,他便起来探视,结果发现外面有三人,身披羽衣,足着木屐,走在石板路上,清脆的木屐声在周围山间引出了阵阵回音……”

沅沅瞬了瞬目,问:“他们是什么人?”

冯京答道:“不是人,也不是鬼,他们是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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