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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宝树眉头微皱:“姜望也说了,余北斗自己都不会在意。”
“余北斗是一个会当面指着别人鼻子跳脚大骂的人,别人在背后如何评价他,他的确不会在意。”谢淮安道:“但有人会替他在意。”
姜望站起身来,对谢淮安一躬身:“我很感谢您愿意对他道歉。但我想,他不会在意的。”
许是担心谢宝树不知天高地厚,又得罪了姜真人…为侄儿操碎了心的谢淮安,不仅爽快同意切磋,过程里还颇多喂招的行为,几乎是手把手的示范,一位名列政事堂的老牌真人,是如何战斗。
没有在谢家逗留太久,简单的闲聊之后,姜真人便告辞离开。
“叔父。”一直在两位真人旁边站着侍奉的谢宝树,终于坐了下来:“人都死了,还有必要道歉吗?”
对谢淮安的拜访是可有可无,但来都来了,姜望也就正式邀请谢大夫,来一场真人之间的切磋。
当然这并不是“斩情灭欲、一心求道”。
而是“斩我见我皆是我”,是“只身渡苦海,逍遥红尘中。”
也即是谢淮安所说的“逍遥真人”。
他求的不是“心无牵挂”,而是“本心无碍”。
不是“不惦念”,而是“不束缚”。
将灵域极限升华成小世界,也是一种提升世界认知的方式,反过来可以助益于元神。
当然这一步绝不轻松,甚至可以说,是望山跑死马的一步。
真源火界得天独厚,本身积累最丰富,又在洞真那一刻,一跃同跃,水到渠成。
另外两座灵域都还差些火候。
以阎浮剑狱而言,他的剑术修为,已经足以撑起一个小世界的骨架,但要想真正成就完整的剑道世界,还需要更多的资粮。最简单、最直接的资粮就是剑术,各种各样的剑术。
所以他练起剑来,比以往更勤。只是真人演法,不似以往。
想他从一个提着木剑的孩童开始,一步步走到现在。每一部剑典,每一招剑式,都是手中持剑千万次的练习,以汗水的浇筑,将剑招化入本能,又历经一次次生死搏杀,方得融会贯通,以术通神。
而今一些所谓的精品剑典,他一眼就能洞悉奥义,阎浮剑狱中剑气千万,时时刻刻都在演化各种剑式。
正如真源火界演化火行道术,阎浮剑狱演化剑术。
升华灵域、修炼小世界的过程,既是求道的过程,也是锤炼护道之法的过程。
真人之后的他,正在经历战力飞速成长的井喷期。
每一天都胜于前一天。
在临淄很是呆了一段时间,当然也专程去拜访了李家老太君,感谢老太太的惦念——近些时间李龙川正在被严格管教。平时说跟谁出去玩,都很难得到准许。但只要说是跟姜望一起,老太太就没什么意见,甚至允许夜不归宿。
但两相见面一对话,才知姜望回临淄七天,李龙川已经请了九次假,但事实上只跟姜望聚了两次…
在李龙川挨打的同时,姜真人也少不得同玉郎君试试手,顺便问问摧城侯是否有空。
东华学士挑战完,又去挑战兵事堂,九卒统帅挑战过了,又去挑战朝议大夫。
玉郎君打过了,与之齐名的易星辰,自也推脱不掉——易大夫的儿子、女儿,个个兴致勃勃,比姜望本人都更积极。
也就是凶屠和修远这会都不在临淄,不然不可能躲得了这一战。
尔奉明称此为“临淄砺真”,又名“姜真人的磨剑之旅”。
离开临淄之前,姜望去了一趟赶马山。
烧烧纸钱,除些杂草。
死人并无知觉,生者以此抚心。
伐夏战场上阵亡的弟兄,倒是大多数都能全尸首,正衣冠。
娑婆龙域里那些尸骨无存的战士,只好刻名共坟。
在齐国的最后一天,姜望回到了青羊镇。
这里是他起家的地方,如今已不再是他的封地。重新为嘉城所辖,镇厅小吏倒是没怎么换人。
他来到了正声殿。
说起来当初建这座殿堂,他是为了自己的修行。后来诸事极繁,留在青羊镇的时间越来越少,倒是没怎么用得上。再后来…就已经不需要了。
世事发展,总是十分奇妙,不能全如当初所想。
正声殿现在的主人,是终于卸下重担的烛岁。
真君一万年,真身殒迷界。
他终于不再巡夜,也终于没能保住身上的破皮帽、破皮袄。
老人躺在竹制摇椅上,手里拿着一杆旱烟袋,在那里慢慢地嘬着。左边有一张茶凳,上面放着果盘,有剥好的橘子、切好的西瓜。右边有一张小桌,上面有几份拌好的凉菜,还有一壶小酒。
有风吹过,天籁回响于殿堂。
他夹一口菜,喝一口酒,嘬一口烟,摇椅晃悠悠。
身上穿戴也是干净整齐,崭新的布鞋,崭新的绸衣,不是从前那种不修边幅的样子,像个退休享清福的地主老财。
在某个时刻,睁开浑浊一片的眼睛,他便看到了姜望。
倒是没什么意外的表情,只道:“要走了?”
他的眼睛曾经是盲的,因为要巡夜。现在不那么盲了,能看到的东西却越来越少。
姜望随手遥推天窗,让远处竹海的声音,变得更动人。嘴里回答道:“该看的人都看过,该去的地方都去过了。是时候离开。”
“新任斩雨统帅,应该就是田安平了。”烛岁平静地道:“想来天子并非犹豫不决,只是有意让他多等。”
想起那个孽撩锁身的恐怖男人,姜望轻声道:“这等高层机密,非我能闻。”
“我也只是这样猜想。”烛岁道:“算不得机密。”
姜望道:“胡乱猜想,可不是打更人的习惯,更不是您的习惯。”
“但却是退休老人的习惯。”烛岁笑着道:“总要回忆往事,指点江山,教育后生的嘛。”
他的笑容是如此和煦。
以至于你很难想得起来,他曾经执掌打更人的样子。
姜望回想起当时在枯荣院废墟初见的印象,那白纸灯笼、破旧皮袄、佝偻的身形以及惨白可怖的盲眼,好像都变得模糊隐约,只剩下了当时的一抹惊惧,至今仍然清晰。
他明白,这是眼前这位真君的“道”…已经消失了。
“能得烛岁大人指点,是何等荣幸。”
烛岁自顾自道:“兵事堂走了一个祁笑,来了一个田安平。你本来能进,却离开。以后斩雨军恐怕才是九卒之中,最为凶险、淘汰率最高的一军。”
姜望认真道:“天子自然知道怎么用人,非我一个区区真人能够置喙。我不了解田安平,但天子肯定了解。”
烛岁点点头,不再聊这个,转问道:“你的小侍女来青羊镇,是你的意思么?”
姜望摇头道:“我对她的安排,是叫她进德盛商行,把我的份额分她三成,叫她以后从商,以这份基业过活。”
“那看来就是咱们新任博望侯的意思了。”烛岁慢悠悠道:“这小子真狡猾啊。狡于其父,猾于其祖。”
重玄浮图是堂皇之人,老侯爷重玄云波性格刚强,他们虽然都不缺乏智慧,但哪里沾得上狡猾的边!
重玄胜则是那种永远笑容满面的人,越是想杀人,笑得越无害。能在背后捅刀子,绝不绕到前面去。
姜望不想评价重玄家,轻声说道:“烛岁大人若是觉得不妥当,我等会把小小带走。”
“有什么不妥当?”烛岁懒洋洋地道:“你看这拌的菜、冻的酒,新鲜的水果,干净的衣裳,上好的烟袋…哪里不妥当?”
他把旱烟袋放在小桌上,慢悠悠地坐起来,向姜望展示自己的绸衣和布鞋:“你瞧我这些新衣新鞋,都是她自己做的。很是合身。”
姜望道:“她小时候,家里人是做裁缝的。”
烛岁看他一眼,道了声:“难怪!”
姜望道:“她的手艺确实不错,更难得是很体贴您。”
“我说的难怪,是难怪她对你忠心耿耿。”烛岁说道:“谁会记得一个侍女家里是做什么的,谁会去拼命之前,还给自己的侍女安排好后路?又哪个老爷会在一个糟老头子面前,悄悄地给侍女说好话?尤其是,你已经到达现在这样的层次。”
“我可没有烛岁大人想的那么厚道。”姜望道:“她做事很勤快,也很用心,这些年让我省了不少力气。我给她的,都是她应得的。”
“别叫大人了,退休了。”烛岁说着,又瞥了他一眼:“你也退休了。”
姜望便笑了笑。
烛岁又躺回去:“我会教她一点东西,但她做侍女的天赋胜过修行,很难有什么成就。”
姜望道:“做侍女不需要天赋只需要用心。所以您看得到,她是最肯用心的人。”
“神印法让她有了跃升的可能,但也限制了她的可能。”烛岁道:“你现在也算是与真神同阶了,作为你的狂信者,上限多少能高一些——但你知道,那还是太低。”
“我当然知道您的高大,我亲眼见证您的承担。我只能说,我会继续努力,提高她的上限。”姜望道:“独孤小会是一个好徒弟,她懂得知恩图报。”
“她啊。”烛岁淡淡地道:“是个绝情的人。”
姜望张了张嘴,但什么都没有说出来。的确这话他没法反驳。他对眼前的这个老人怀有尊敬,不想以谎言相对。
因为那灰霾的过去,独孤小对这个世界毫无情感,心中并无善恶之分。迄今为止她不行恶事的唯一理由,就是她的老爷不喜欢,仅此而已。
有一天如果他不在了,独孤小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但烛岁又道:“我不在乎。”
姜望认真地道:“我会让她做一个好徒弟。”
烛岁不置可否莫名地叹了一声:“人啊,越是靠近死亡的那一天,越是喜欢回忆。我近来总是想起从前。”
想起从前就想到武祖,想到武祖就想到…呃读书。
姜望不动声色:“比如说?”
作为替大齐帝国守夜千年的打更人,烛岁知晓的秘密难计其数。在齐国成就霸业的漫长历史里,有无数的隐秘,都消隐在时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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